生活對我有無數次傷害,過去我壹直都盡可能地壹忍了之。我從未輕佻地跟人詳述過我的心願,但那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打破了我陳舊的觀念。我對我的性格了如指掌,不會輕易樂觀起來。但我總有壹天要學會如何樂觀,哪怕面對的依然是這個令我無比痛恨的老對手——生活,即使是它,也阻礙不了我對發掘人身上的潛力與真善美的目標的渴望。這就是我的目標,也可說是心願。正是這明確的目標消除了我對壹顆心所誕生的難忘回憶描寫的顧慮。這壹次關於我生命中某種重要意義的敘述,要從我們那次珍貴的土耳其之行說起。
關於那些在異國所遭遇的不可避免的傷痛我沒有多少話可說。歲月的無情與漫長早已使我別離了那些城市,疏遠了那裏的記憶。良好的教育供我體驗了知識的力量,但我善思好慮的情性又迫使我把這些東西壹股腦再傾倒出去,好重新加以分類。若說在這些通過自我苛刻地篩選重新獲得的“知識”當中,有壹條知識壹直被我與那個在異國他鄉相依為命的老友老項頭所樂此不疲探索著的,便是人心中對於那在深度孤寂與仿徨中所獲得的來自他人的無私善意的感動。
這感人的壹幕發生在2017那壹年。當時我和老項頭正在俄羅斯留學,沒什麽事可排遣寂寞,打算去土耳其開壹開ATV(沙灘越野車)。2017年的我駕駛著ATV,身後有個可愛的女孩用雙手環繞著我的腰,不時拿起手機拍攝四周的風景。眼前的ATV車陣整齊地排成壹列,穿梭過山地、鬧市,最後進入蜿蜒的小路。本應該是十分美好的場景,在我眼中卻宛似地獄。馬達的轟鳴聲像召喚生靈的魔音,仿佛大家正在奔赴某個唯有痛苦才是亙古不變的地方。
與這兩個中國女孩相識的壹幕,是在我們入住的壹家山頂洞穴酒店的陽臺上發生的。當時的我正以俯視的角度描畫壹張眼前庭院的水彩畫,突覺壹旁陽光照射石臺所形成的美麗的陰影旁多出了壹片陰影。壹位女孩身穿紅色的皮夾克,正拿著手機對我所畫之物拍照。也許是覺得在國外旅行遇到自己本國的畫家記錄生活這壹幕十分美好,她壹直等到我近壹小時後停筆後才對我講了第壹句話:“妳可不可以為我們畫壹些風景畫?”
女孩叫琪,除了她外還有她的閨蜜,名叫優優,個頭較她稍顯小了壹些,但壹身黑色的夾克與塗抹著的鮮紅色的口紅展現出性格中的豪放與酷意。我隨口應了壹聲,表達出壹種‘壹切隨緣’的態度,收起畫具,打算回房間去。這時老項頭拉住了我,提議不如壹起組隊四處逛逛。身處的卡帕多奇亞是個峽谷繁多、地貌奇特的城市,這裏有熱氣球、有愛情,還有裝飾華美濕壁畫的拜占庭風格的巖窟教堂。午後陽光暖暖地灑在壹眾人的肩上,酒店中的壹只金毛網紅狗從接待大廳中跑出,跑到兩個女孩的身前蹲下,溫柔地伸出舌頭舔舐撫摸自己的手。周圍的壹切都散發出壹種溫煦的善意,高原獨有的新鮮空氣蕩滌著渾濁的胸膛,我張開口深深地吸了壹口氣,逐漸放下了心中那強烈的防禦與逃跑的機制。
2當琪的兩只手從後面環繞著我的腰,手從袖口微微露出,叫我剛好能從ATV的後視鏡裏看到她的手時,我心中某種苦不堪言的情愫無處遁形。對於我與老項頭在留學以及人生途中所經歷的痛苦與經歷這些痛苦所伴生的那種恐懼,她們全然不知。我和老項頭常說:留過學的人與沒留過學的人,(出過國的人和沒有出過國的人)兩者的思維方式似乎不壹致。我們很難說出這種不壹致究何來自哪裏,或者誕生於人成長的哪壹個時期——是那種只有長期背井離鄉者身上所必然散發的孤獨氣質,是由於那多元文化沖擊下所產生的文化震撼動搖了以往賴以“呼吸”的價值觀,還是那成長中本身無可避免的被他人的冷漠與拋棄所形成的對周遭壹切的不信任的敵意的強度,又或是那種無關乎身在何方的對人生的看法和對生活幸福感不同的感受?
倏然出現在我們身旁的那兩個女孩子,絕不像我們那麽陰沈,那麽古怪。換言之,她們是照進陰沈世界裏的壹束光。這種光往往附帶著人身上象征關懷與善意的那壹部分,透露著人性的美好。而我和老項頭壹直也非常清楚,這種光,非常難照進我們內心角落裏潛藏的那片黑暗。從對現實的深深地抵觸和反抗到緊抿雙唇,雖然是個殘忍的過程,卻只能被迫接受。我們習慣了帶著被迫的心態去生活,也正是這種被迫,使得我們變得陰沈,直到那種特質取代了陽光般的積極,便只能躲避人世。我們在幾年的留學中,最怕看到的就是希望誕生的可能,長期被絕望和不安籠罩囚禁著,覺得自己是個殘缺品而且不配活著。內心久久地處在動蕩與不安之中,就這樣身體每況愈下。
此時的琪不知我心中發生的激烈鬥爭,她將戴著頭盔的頭靠在我的身子上,似乎很享受。我渴望親密,但壹個人對我表示出越多的親密,就越能叫我害怕。所以從開始壹向平穩行駛著的車子此刻左晃右晃、歪歪扭扭起來。我感到呼吸緊促,雙手發抖,然後便感到依靠著我身體的頭顱離開了。
? “怎麽了啊,沒事吧?”琪擔心地問道。
? “沒,沒......”
ATV車隊繼續行駛在卡帕多奇亞的街道上,下個目的地就是某座山坡的土地。路途中有次休息的時間,可以下來拍照,順便購買壹些當地的紀念品。優優率先興奮地大喊,然後跑進壹家店鋪。幾人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花紋精致的地毯上擺放著五顏六色的手工水果。看來看去,蘋果尤為別致,有黑、黃、紅、藍幾種顏色。黑色像白雪公主裏的毒蘋果,藍色像我心中的憂郁,讓人越看越喜,打定主意買兩個帶回俄羅斯去。
看女孩子們殺價很過癮——每當她們砍掉壹半的價格,為她們、也為我們買下壹件原本要貴出許多的東西,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她們跟當地人語言不通,但那爭執、誘哄以及佯裝著發脾氣的模樣,想著法子使賣主軟下心來,不介意嘲弄、指出物品的瑕疵,情緒高漲時皺起眉頭、掉頭打算就走的架勢,均令人拍案叫絕。當賣家最後無奈地同意了以她心儀的價格賣出那些物品時,她們又無奈地搖著頭,仿佛是自己吃了虧似的。然後,借助同伴身體的遮擋,轉過臉頰,對我們做出勝利的表情。
正當我們接過裝滿紀念品的袋子,準備離開時,我很不巧地打翻了壹件貨櫃上印有彩色漆樣的瓷器。壹旁的老板註視著這突然發生的壹幕,剛才被不斷殺價本就心情不好的老板,此時就像壹壺在鍋爐上燒了好壹會的水,這下終於開了鍋。他立刻起身,嘴裏咒罵著走到我面前。雙手叉腰,用壹副兇神惡煞的神情凝望著我。
“給三百裏拉!”他最終開了口,見我露出為難的表情,便嘲弄式地聳聳肩,向我表示出某種‘自己幹了就要自己承擔後果’的意味。外面的空氣裏本來略帶著寒意,此時此刻的我就像壹只鉆入甕中的鱉,除了落得被宰割的命運,似乎沒有什麽別的出路。人的心情是可以同時包含著多少種微妙又混沌的感受,此時此刻的我即使無法全然體悟,也略知壹二了——我為我攪毀了大家在旅行中的美好心情,不光是自己與身邊親密無間的夥伴的,還有這兩位性格中包裹著陽光與善意的女孩的、以及她們剛剛才進行過壹場酣暢淋漓的博弈式殺價的愉悅體驗,都叫我感到害臊:我當然不能算是壹位紳士,但我卻講究品位。這樣壹想,那種多年與人交往時揮之不去的陰郁便再度沈積心頭,讓我面對這家店鋪的主人時呆立當場,說不出話來。
“別擔心,我們壹起來吧!”站在我身體右邊的優優率先開了腔。
“什麽?那怎麽行。東西是我們弄壞的,那自然就該我們主動承擔責任與後果。”老項頭說。
“不是...跟什麽承擔後果無關。大家難得在國外相遇,結伴旅行,便都是壹體的。”琪回腔道。
“而且,這也不壹定是壞事。碎碎(歲歲)平安嘛,我們也隨喜壹下。”
兩位女孩的態度壹時間變得堅決起來,沒什麽商量的余地。我用含有復雜的眼神望著她們,不敢相信這是與我們認識的時間僅僅幾個小時的陌生人做出的行為。我之前滿口含糊地回應著她們欲訂購我的畫,包括讓我寄國際快遞發給她們的請求,我長久孤寂雕零的內心影響了我的判斷、我的做人的真誠以及對生命該有的渴望的態度;我把她們視為陌生人、把她們說的話當作隨口所說的念頭,壹路上對路過的美景與人都視而不見,心與身壹路下墜,最終墜落到連自己也看不清楚的地方,這壹切都令我更加慚愧。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我試圖逃避她們:身後那雙緊攬著我腰間的雙手,壹接觸我的衣角,就讓我渾身如觸碰電流般戰栗,又叫我感到如沐暖陽般愜意。期間我偶然回頭朝著後方,也就是老項頭和優優駕駛的那輛ATV望了壹眼,看到那家夥為了避免塵土飛進鼻腔蒙著面巾,只露出壹雙眼睛。可那眼睛中散發出的意義卻與我們在俄羅斯深受著抑郁與煎熬的無神完全不同。那壹瞬間我突然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在生活中壹直渴望尋找的是什麽了。
兩個偶然間相遇的中國女孩,在這趟土耳其之行中是我們心路的鐘擺。即令人搖擺不定、心猿意馬,又始終默含規律,平衡著我們的情誌,令我們覺得溫暖與心安。在生活中的我們常遭到來自他人的冷漠,人心中的迷霧和冷漠,以及那負向的情緒所散發出的力量,局限著自身的認知,遮蔽著生活的可能性。但那些在旅行途中壹起發生的事情:從山頂洞穴的相識,到壹起駕駛ATV時從她們擁抱我們的雙臂中所汲取到的溫暖,再到我把那件瓷物打碎——女孩們沒有露出壹絲鄙夷與責備的眼神,而是執意壹起分攤,從中展現出的包容、善良、愛、與極高的情商與修養——都令我終身難忘。我將永遠感激她們。
我和老項頭結束留學回國的時候,專門把這些難忘的回憶寫成了書。在看完了這些真實的經歷與回憶後。她們還專門留言:沒什麽,能暫時溫暖妳們留學中孤獨痛苦的心也是值得的。沒想到我們能給妳們帶來那麽獨特的感受,也沒想到妳們會經歷那麽多痛苦的事情。希望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吧!也祝願妳和老劉能越來越好。
以上所寫的這壹切,其實都是昨夜與老項頭煲電話粥聊了壹宿後把這些拼圖碎片接起來的。生活總是過於苛刻地向我們提出的意義的拷問,在不自然間作用於我們的身體與潛意識,破壞著我們的儲備。令我倆都沒想到的是,在離開俄羅斯以及那些國外記憶已經兩年多、彼此的心被現實倦成這樣,還能聊這麽久、回憶起塵封記憶中點滴的細節。如果把世界上各個國家比作壹座座塔,那俄羅斯對我們來說便是最中心的那壹座。我們從那裏出發開始探索世界。俄羅斯,對我們來說早已不只是壹個國家,而是意味著自身創造開端與逐漸深刻化的地方——我們在那裏失聲痛哭,又在那裏放聲狂笑。如果人的心願在某天真的可以實現的話,如果文字真的具有神奇的魔力的話!那我想許下的心願是:某壹天我倆再壹起回到俄羅斯去,再站在那些熟悉得早已像家鄉壹樣的街道和建築前定身凝望,去體驗那時走過的路遇過的人。我想,當時離開俄羅斯覺得解脫是因為那裏帶給我們太多痛苦的經歷與回憶,此時想要重逢俄羅斯是因為我們終於發覺了美好與善意就存在於我們生活的每壹個點滴之中。我想,我們再次到達那裏,壹定會留下感激又復雜的淚水。是,某天我們時間自由,財富自由,壹起重返俄羅斯,這是個奢侈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又具有獨特的私人意義——為意義做事是很稀罕的事情。其實,就算光是心願,也已足夠幸福與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