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五年,靜冉再次見到良遇,良遇平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右手上插著輸液管,有淡黃色的液體壹滴滴落下。房間很小,充滿著消毒水的味道,雪白的墻,微弱的燈,還有良遇沈重的呼吸聲。
靜冉站在床前,想俯下身觸摸壹下她的臉,她卻醒了。空洞的大眼睛緩緩睜開,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看到靜冉,先是壹怔,繼而露出嬰兒般的笑容。
“小冉,我是不是變醜了?妳來幫我梳梳頭,妳梳的辮子最好看了。”
熟悉的聲音,親切的語氣,仿佛她們壹直在壹起,從未分開五年這麽久。靜冉坐在床邊,從包裏找到壹把梳子,輕輕把良遇扶起來,給她梳頭發,紮辮子。窗外起了風,吹得窗簾跟著擺動,連屋內的光線也晃了起來,壹時間分不清身處何方。
1.
靜冉和良遇第壹次見面,是在十二歲那年。
初中壹年級,班主任周老師領進來壹個瘦瘦的姑娘,讓她做自我介紹,她卻默默不語,壹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舊球鞋,許久,她擡起頭,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周良遇。
周老師帶著她,走到靜冉的桌邊:“靜冉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學生,妳和她同桌,要向她學習。”
良遇是很沈默的姑娘,整整壹天,除了向靜冉借過壹只筆之外,再也沒有說過壹句話。聽課的時候她並不專心,只偏著頭看著窗外,黝黑的皮膚,眼睛格外得亮,長長的睫毛壹眨壹眨的。
這是良遇留給靜冉的第壹印象,安靜又孤單。
第二天壹早,教室裏就很熱鬧,幾個學生圍在壹起,小聲嘀咕:“聽說那個新來的,是周老師的孫女。”
“我問我媽了,才不是真的孫女,是跟著媽媽改嫁過來的。”小孩子也壹樣八卦,壹整天被這個話題吸引,滔滔不絕。
那天的良遇,梳著漂亮的馬尾,衣服嶄新整潔,聽課的時候沒有分神。課間不斷有人看向她,她並不理睬,忙著在向靜冉討教前面落下的課。上課鈴響起的時候,她對靜冉笑了壹笑,嘴角慢慢上揚,彎出好看的弧度,左邊的臉上還有壹個小酒窩,那個笑容,和前壹天的孤單冷漠,形成強烈的反差。
語文課上,周老師對良遇格外關註,目光時不時地看向她,良遇也很認真,壹筆壹劃地記著筆記,神情緊張。聽到下課鈴響,良遇長呼了壹口氣,趴在桌子上,很放松的樣子。
靜冉看見她在作業本的背面壹直寫自己的名字:周良遇。
“靜冉,我怎麽樣都寫不好呢,這是我新爺爺給我取的名字,他說希望我以後,所遇皆良人。”
成年之後靜冉才明白,所遇皆良人,是很高的壹種期望。
2.
十二歲到十五歲,是靜冉和良遇最親密的三年,她們壹直是同桌,下課了壹起去靜冉家裏寫作業,有時候壹起去小鎮河邊看落日,壹起去田裏摘桃子吃,良遇也顯露了她本來的性格,古靈精怪,倔強固執。
良遇經常呆在靜冉家裏不走,她說,她喜歡靜冉的家庭氛圍。靜冉媽媽也常常留良遇在家裏吃晚飯,還常常說自己就像有兩個女兒。
靜冉偶爾也會去到良遇的家裏,良遇的母親,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身形勻稱,臉上常常掛著笑容,穿著樸素的舊衣,也遮不住她的美麗。
良遇說,她的母親曾經是村花,少女時期,曾有很多人踏破門檻來提親,最後姥姥選擇了壹戶家境富裕的人家,母親也過了幾年恩愛甜蜜的日子。生下她之後,她的父親慢慢開始夜不歸宿了,聽說是在城裏找到了更年輕的姑娘。
哭鬧,當然是有的,可男人的心,壹走就很難回來。爭吵時,甚至有了家暴,良遇母親受不了這樣的冷落和虐待,提出離婚,帶著良遇寄住在姥姥家裏。那時她已懂事,看到母親偷偷地抹眼淚,就恨。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幾個表哥常常羞辱嘲笑她,從那時起,她變得沈默安靜。
她現在的繼父,是壹個寡言的男人,因為太過木訥,過了結婚年紀,依然是單身漢。經媒人牽線,認識了良遇媽媽,他們很快結婚,家裏雖是清貧,但良遇常常看到母親的笑容,她也跟著開心。
中學畢業的那壹年,良遇有了壹個弟弟,弟弟像極了她的母親,皮膚雪白,大眼有神,甚是可愛。她從心裏也開始接受這個家,有父母有弟弟,她終於成為幸福家庭裏的孩子。
高中,良遇和靜冉去縣城讀書,開始住校。雖說是在隔壁班,但她們依然是彼此的影子,壹起吃飯,壹起回宿舍,晚上良遇還會偷偷地擠在靜冉的床上,她們趁著月光說著悄悄話,是兩個不知道憂愁是什麽的少女。
靜冉的好看衣服,都會讓良遇穿,她買的新頭飾,也會送給良遇,凡是良遇喜歡的菜,靜冉都會少吃壹口,靜冉說,良遇是讓她覺得心疼的姑娘,經歷了那麽多難過的日子,和她在壹起,只想看到她的笑容。
“我的東西,只要是妳想要,都可以給妳。” 靜冉在月光裏悄悄對良遇說。
3.
18歲,要參加高考,功課日益緊張,她們相處的時間也縮短很多。省城財經大學,是靜冉的目標,她壹直是成績優異的女子,老師和家長對她期望很高。
良遇成績壹般,想要考上重點大學,是很艱難的壹件事,她開始收斂心性,壹門心思地撲在學習上,夜間也常常拿著手電筒背書,不再跑到靜冉的宿舍。
臨近高考,良遇卻消失了,靜冉在班級裏看不到她,問了同學才知道,她家裏突發事情,回家去了。
靜冉也跟著著急,可她不敢冒冒失失地回家,她給自己家打電話,咨詢母親,良遇家裏出了什麽事?母親在電話裏很平靜地告訴靜冉,良遇的母親只是得了胃病,並不嚴重,過幾天就會好。
可是等到高考的那天,靜冉還是沒有等到良遇。
出了考場,靜冉就奔去車站,回到小鎮,她壹路跑到良遇的家裏,看見的是白得晃眼的靈堂。良遇的母親死了,是自殺。
在屋子的角落裏,她找到了良遇,她壹身素白,縮在那裏,壹動不動,臉上已經沒有淚水,大概是風幹了。沈默的樣子和第壹次見面時候壹樣,冷靜而決絕。
靜冉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是緊緊地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小冉,我沒有媽媽了,也沒有家了。”
“妳還有弟弟和周叔叔呢。別怕。”
“姓周的?要不是他,我媽就不會死。”良遇說這句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目露兇光。
這件事情的始末,要從壹筆遺產說起,是良遇的親爺爺,在死之前還惦記著自己的孫女,留了壹筆錢給她,讓良遇媽媽代為保管。繼父知道之後,想要挪用這筆錢,買壹輛小貨車,良遇媽媽不肯,倆人多次爭執不下,良遇媽媽壹時想不開,就喝下壹瓶農藥。
事後繼父後悔不已,壹直跪在地上打自己耳光。可人死了,情分就斷了。特別是良遇,從此再沒有和他說過壹句話。
靜冉常想,為什麽所有的不幸都讓良遇碰到呢,想到頭痛,依然想不通。
4.
良遇不想再讀書,想去南方打工賺錢,自力更生。卻被周老師死死攔著,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爺爺壹直待她很好,良遇最終被爺爺的勸告打動,願意再復讀壹年。可她不願住在原來的家,就和爺爺奶奶擠在狹小的舊樓房裏。
靜冉如期望壹樣,考上了省城財經大學,讀金融管理。
良遇復讀,她們第壹次被距離分開,只能寫信,寫很多很多的信。在信裏,靜冉讀到了良遇的改變。
她確實變了,心裏充滿了恨意,人也開始頹廢,和班裏的小混混壹起逃課,把頭發染成金黃色,打了很多的耳洞,成績也壹路下滑。
“靜冉,我壹直想變成壹個溫柔美好的女子,就像妳壹樣。可是,命運壹再折磨我,我終究成不了妳的樣子,我現在每天都會被老師教導,爺爺也常常給我上政治課。妳看,我變成壞女孩,卻得到了更多人的關註。那個男人,幾次在我學校門口等我,勸我回家去,真可笑,他害死了我的媽媽,還奢望得到諒解,靜冉,我壹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整整壹年,幾十封的信堆在靜冉的床頭,大部分是良遇的喃喃自語,有時候靜冉還沒回信,就收到了新的壹封,良遇需要傾訴,可她身邊沒有親近的人,靜冉是她的唯壹。
高考成績可想而知,除了語文考得不錯之外,其余全部不及格,周爺爺氣得跳腳,還是不忍心對良遇發脾氣,依然願意拿出自己的積蓄供她讀職業大學。
是省城的壹所不知名的學校,良遇依然覺得開心,因為終於和靜冉在同壹片天地了。
學校離得並不遠,每逢周末,良遇都會坐車來見靜冉,她們壹起穿梭在校園裏,依然去食堂壹起吃飯,分著穿彼此的衣服,靜冉不再提起老家的事情,良遇也很少提及自己母親。往事,被眼前的歡樂所掩蓋。
5.
21歲的靜冉,遇見了臨安,壹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子,常穿白色襯衣,眉清目秀,骨骼分明,是學校播音站的組長,聲音具有磁性,背後有很多女生追求。
他們的交集,源於靜冉的壹篇文章。她刊登在校報上的壹篇散文被臨安挑中,在播音站播出,臨安被她的文章吸引,就註意到這位女生。果真,人如其文,清麗脫俗,如涓涓細流,不經意就落入心田。
臨安常以修改文稿為由,把靜冉約在圖書館,空氣裏滿是書香,他們眼裏都是彼此。
有了愛情的滋潤,靜冉越發溫柔恬靜,良遇每次來,由從前的二人行變成了三人約,她們每次去逛街,去吃飯,臨安都跟著跑前跑後,是很負責的男友。
可良遇越來越沈默了,吃飯的時候,她呆呆地看著對面的臨安,給靜冉剝蝦,為她盛湯,連吃飯都要牽著靜冉的手,恩愛的樣子,羨煞旁人。
靜冉害怕看到良遇沈默的樣子。她每壹次沈默,都有心事。
可畢業就要來臨,靜冉忙著找實習單位,沒有閑暇顧及良遇的心事。良遇學的廣告設計,已經找好了壹家小廣告公司,搬離學校,租了公寓,也忙碌起來。
靜冉找到了壹家很不錯的單位實習,臨安的工作也有了著落,良遇為了給她們慶祝,提議到她的公寓聚會,慶祝畢業,慶祝終於能自食其力。
她們很看重這次聚會,破例買了紅酒,定了蛋糕,以紀念學生時代的結束。
靜冉穿壹席白裙,婷婷裊裊,清純可人,良遇壹向喜歡深色,那天穿壹件黑色小禮服,壹樣惹人愛憐,她們像是壹對黑白天鵝,圍繞在臨安的身邊。
酒喝到壹半,靜冉卻被老師叫到學校,說是要修改論文。
”妳們先喝著,我去去就來,臨安啊,照顧好良遇啦。”
房間裏只剩下良遇和臨安,頓時安靜,兩個人也覺得尷尬,只能不停地喝酒。
靜冉半下午才回,走進房間,滿屋的酒氣,看到丟在地面的黑色禮服,隱約覺得不對勁,她捂著胸口,心依然砰砰直跳。臥室裏,真的上演了她最不想看到的壹幕。
良遇躺在臨安的懷裏。
6.
靜冉如遭電擊,瘋壹樣的逃走。她早該料到良遇的心事,她壹直渴望被愛,卻愛上自己的男友。
在樓下,她被良遇追上,恍惚中被她拉上樓,臨安不知如何面對,已離開。
良遇拉著靜冉的胳膊:“小冉,妳罵我吧,是我錯了,打我都可以,只求妳不要生氣,不要離開我,我們只是喝太多酒了......”
“我曾經說過,我的東西,只要妳想要,都可以給妳。可是,妳,妳為什麽要用偷的?” 靜冉從未如此大聲說話,自己也嚇了壹跳。
良遇頭發淩亂,衣衫不整,蹲坐在地板上:“妳從小就有父母愛護,長大了有男友呵護,從未體會寒冷的滋味。可我呢,從小被爸爸拋棄,好不容易有了家,我媽又死了。我對臨安的心思,我也控制不住,我,我只想尋求壹絲溫暖,妳能懂嗎?靜冉。”
“這些年,我給妳的溫暖,還不夠嗎?”靜冉平靜了下來,卻再壹次推門而出。
良遇沒有追,也知道再也追不上了。她們長達十年的友誼,被壹扇門阻斷了。
此後,靜冉消失,聽說獨自壹人去了北方。
良遇思念靜冉,依舊給她寫很多很多的信,卻寄不出,都放在抽屜裏。
靜冉把自己變成了職場強人,壹直很忙碌,她怕壹閑下來,就會想起往事。時間流逝,她對臨安的感情早已平淡,只是常常想到良遇,她壹向孤僻,獨來獨往,會過得怎麽樣呢。
她偶爾回小鎮,也會去看望周老師,他年紀大了,也愛說話,只是聽力不太好。她斷斷續續地知道了良遇的生活,戀愛了,分開了,辭職了,旅行了,仿佛從未安穩過。
在這五年期間,靜冉再次戀愛,對方是溫和成熟的男子,待她很好,已經定好了婚期。
如果不是自己母親打電話,靜冉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見到良遇。
“小冉,妳回來壹趟吧,良遇在老家,聽說要做個手術呢,妳回來,看看她。”
手術很順利,只是取出壹個多余的肌瘤,那幾日,靜冉每天陪著良遇,她們總說小時候的事,壹起試穿新衣服的事,壹起躺在月光下說悄悄話的事,關於臨安,誰都不曾提起,仿佛他從未出現。
良遇告訴靜冉,他的繼父,得了癌癥,前年已經去世,她恨了他很多年,等他終於死了,良遇卻沒有壹點開心,甚至有些難過,那個木訥的男人,也曾帶她去集市,給她買新衣,買好吃的糖果,母親的死,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吧。
良遇在說這些事的時候很平靜,和當初咬牙切齒的樣子,大不壹樣,也許時間真是壹劑良藥,能撫平傷口,淡化傷疤。
出院後的良遇,消瘦很多,眼睛依然有神,她們在小鎮的車站分別,靜冉向北,良遇南下。她們兩個人在站臺擁抱,良遇趴在靜冉的耳邊:“其實,臨安很愛妳,是我,毀了妳美好的愛情。妳可以恨我的,靜冉,為什麽還來醫院看我?”
靜冉撫摸著良遇的臉頰:“傻姑娘,因為我們是靜冉和良遇啊。”良遇笑了,笑容在臉上慢慢散開,嘴唇彎出好看的弧度,左臉的酒窩依舊美麗。
良遇問了靜冉的地址,站在車門口朝靜冉喊著:“我以後可以給妳寫信嗎?”
站臺上,靜冉壹個勁地點頭,列車緩緩開走,車站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靜冉和良遇,還能回到曾經嗎?
青春裏,總會有壹個人教會我們成長,關於愛,以及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