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家長對幼兒園的信任背後，是嚴格的資質審查、獨立的第三方監管、高額的政府財政投入和事無巨細的法律條文
（英國幼兒園教師每周的工作不會超過4天，且每天需照看的幼兒人數也並不多。圖/視覺中國）
《財經》記者張倩/文朱?|/編輯
愛米莎斯科特3歲的女兒兩個月前開始入讀幼兒園，她說，自己從來沒有擔心過女兒在幼兒園遭受虐待。
愛米莎並不是個例，多位接受采訪的英國父母均給出了同樣的答案，原因很簡單：“我們相信他們（幼兒園）”。
這種信任建立的背後是嚴格的資質審查、獨立的第三方監管、高額的政府財政投入和事無巨細的法律條文。
在英國壹所大學任教的華裔媽媽陳文靜帶兒子體驗過中英兩國的幼兒園，對於其中存在的差別，她表示：“就個體而言，英國的幼兒教師更專業，而且她們的工作相對輕松，工資待遇也比較好，這讓她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調整自己的工作狀態；就整個體系來說，除去監管外，英國的犯罪成本比較高，有惡性事件發生的幼兒園，將永無翻身之日。”
多種舉措的保障，使英國父母對在幼兒園安裝監控設備感到不可思議，他們認為“這會損害父母和教師之間的關系”。
幼教專業化
“幼兒園的老師見到Lily時，眼睛會發光，從她們的神情我可以判斷出她們愛我的孩子，所以我相信她們可以很好地照顧她。”愛米莎說。
在英國，是否有愛心、是否擅長與孩子進行互動，是幼兒教師開始職業生涯前非常關鍵的考核標準。“在正式錄用壹名幼兒教師前，我們會要求對方先在幼兒園與孩子們相處三個月，在這期間，我們會觀察這個人與孩子的互動情況，以判斷對方是否適合這份職業。”露絲布洛克赫斯特表示，她在壹家幼兒園擔任了四年園長。
相對嚴格的準入條件，已使英國幼兒教師具有相當的專業性。
英國教育法規定，幼兒教師任教資格與小學教師相同，申請者需要獲得合格的教師資格認證。獲得這壹證書的前提條件是具有教育專業學士學位，如果申請者不具備這個要求，那就需要再接受壹年的教育專業訓練，獲得教育研究生證書。申請獲得批準之後，申請者至少要在兩所學校進行18周教育實習。實習結束時，需要參加語言表達能力、個性、體質與心理、個人品質、智力等教師潛質的綜合考核。最後，還要接受三種核心職業技能測試。只有綜合考核和技能測試都合格者，才能獲得教師資格證書。
這還不算，在正式開始工作前，申請職位者需提供無犯罪記錄證明、十年內的信用記錄等材料。
與高標準的入職要求相匹配的，是高於全英平均薪酬的工資待遇。幼兒園教師的平均年薪為2.7萬－3萬英鎊，與大學講師的工資基本持平，高於倫敦以外城市的普通白領工資。管理崗位的員工年薪甚至能夠達到4萬英鎊，可以比肩大學副教授的薪酬。
與高薪酬相伴隨的並不是高強度、無休止的工作，據露絲介紹，英國幼兒園教師每周的工作不會超過4天，且每天需照看的幼兒人數也並不多。以愛米莎的女兒Lily所在的班級為例，3名教師需要照看的兒童人數僅為9人。
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指出，“兒童身心尚未成熟，因此需要特殊的保護和照料”。因此，這壹師幼比例有其存在的政策依據，英國衛生部嚴格規定了壹名幼教老師被允許看護的幼兒人數為：2歲以下幼兒3人；2歲到3歲幼兒4人；3歲到5歲幼兒8人。
高標準的人力要求和嚴格的師幼比例，背靠著政府的高額財政投入。
OECD的教育政策分析指出：“發展幼兒教育是邁向終身學習的第壹筆投資，是為滿足每個家庭更加廣泛的經濟及社會需要的壹項意義遠大的政策援助。”
基於對這壹理念的認同，英國用於支持幼兒教育的財政投入在持續增加。
OECD的統計數據顯示：英國政府的學前教育經費投入占總教育預算的比重由2004年的8%增長到2010年的22%，這壹比例在世界各國當中名列前茅。在1997年-2007年的十年間，英國政府在學前教育領域的財政撥款從11億英鎊增長到44億英鎊，增加了三倍之多，學前兒童的人均教育經費的投入達到了人均每年8452美元，僅次於瑞典和美國。
而現在英國政府在學前教育方面的支出已高達每年70億英鎊，位居世界第壹。
這壹財政支持讓每個家庭直接受益。自2017年9月開始，英國政府為家長們提供的每周免費托幼時長從之前的15個小時延長到30個小時，每位3歲到4歲的幼兒不論入讀的是私立幼兒園還是公立幼兒園，均可享受這壹福利政策。幼兒園將所接收的適齡兒童數量上報到政府後，即可直接獲得撥款。
除去免費的托幼時長，家長還可以通過兒童撫養稅費抵扣和工作所得稅費抵扣等方式來抵消部分保育費用。撫養兒童稅費抵扣始於1999年10月，是壹項和收入相關的津貼，主要目的在於鼓勵家庭為幼兒購買保育服務並提升保育機構員工的薪酬待遇。
上述種種措施均強化了英國政府早在1997年提出的“國家兒童照料服務戰略”。在這壹戰略的指導下，英格蘭政府又提出了The Early Years Foundation Stage（EYFS）這壹享譽全球的兒童照料福利計劃。
EYFS除遵循嚴格的師幼比例外，對兒科急救培訓、幼兒教師職業素養等也提出了較高的要求。
這些要求同時會被英國教育標準辦公室作為檢查幼兒園是否達標，以及評定幼兒園等級的標準。據了解，這個辦公室會對全英境內的幼兒園進行不定期的視察。
如何讓幼兒園守規矩
教育標準辦公室的全稱是教育、兒童服務和技能標準辦公室，是獨立於部長級政府部門的督導機構，其職能被明確寫入了2006年的教育和監察法案中。
教育標準辦公室的評鑒內容包括：英格蘭的兒童看護、兒童日托、兒童中心、兒童社會關懷、家事法庭顧問暨協助服務中心、國立學校、私立學校、教師培訓機構、學院及學習和技能培訓機構，並就基礎教育的標準和質量直接向教育大臣提出報告和建議。
此外，教育標準辦公室還對私立學校稽查處進行監管，皇家督學授權並要求教育標準辦公室為英國政府和議會制定政策提供中立意見，並每年向議會提交教育經費使用報告。
其對包括幼兒園在內的學校的評定分為四個等級，分別是傑出、好、滿意、不合格，最終的判定依據是對諸多細節包括幼兒園環境、建築安全度、教師水平、家長滿意度等內容單獨的評分。對不合格的學校，會要求進行定期整改。上述評定的等級及細節會顯示在學校官網，成為家長為孩子選擇幼兒園的主要依據。
在英國，開辦幼兒園的門檻並非高不可及，只要創辦人具備了政府要求的教師資質、通過了管理人員所必須的資格考試、提交了本人及所有雇用員工包括清潔工、園丁、廚師等兒童有可能會接觸到人員的無犯罪記錄證明和信用記錄，同時具備了壹定的資金，即可去教育部和地方政府註冊。正因為門檻不高，除去公立幼兒園、連鎖幼兒園外，英國還有大量的家庭幼兒園。
對幼兒園的監管有賴於教育標準辦公室的不定期視察和評定，但這並沒有讓家長們因此變得不安。愛米莎解釋稱，家長每天均可收到幼兒園的照顧記錄，“Lily每天吃了些什麽、吃了多少、有沒有摔倒、情緒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等日常生活都會被老師記錄下來，我每天都能知道Lily在幼兒園的詳細生活”。
對於幼兒園發生的事故，學校的處理則更嚴謹。對意外事件的記錄包括：意外事件發生的時間、日期、地點；傷者或病人的姓名；意外事件的詳情及給予了哪些急救措施；處理事件的工作人員和目擊者的簽名等。
這壹系列舉措已被包括EYFS在內的多項規劃規定為幼兒園必須遵守的“規則”。
這種詳細的事故記錄，能夠幫助幼兒園預測意外事故的趨勢，並提高對潛在危險的控制，也可以作為將來意外事故評價的壹種借鑒，有利於保險公司的調查，維護家長的權益和保護兒童的利益。
對於這種方式，多位家長均表示：我們相信包括教育標準辦公室的審查、學校記錄在內的所有關於孩子成長的審核過程都不存在腐敗行為，所以相信他們所做的書面記錄。
教育標準辦公室的權威性和可信度確保幼兒園可以在明確標準下展開市場競爭。“為了吸引生源，提供更優質的服務是唯壹的選擇，評定等級較低的幼兒園會逐漸被市場淘汰。”陳文靜表示。
而對於更嚴重的虐童行為，幼兒園即使不會被勒令關閉，也會被降級到不合格，並被要求接受更加頻繁的審查。除此之外，還會受到法律的審判，罰款金額上不封頂，相關工作人員可能會被終身禁止進入這壹行業。
作為全世界最早針對兒童權益進行立法的國家，英國涉及兒童福利和保護的法律體系十分發達。
以兒童利益最大化為基本原則的《兒童法》於1989年頒布，此後英國分別於2000年和2004年對《兒童法》進行了修正，輔之以2000年的《照管標準法》、2002年的《兒童收養法》和《教育法》、2003年的《健康和社會照管法》等法律。
在英國的法律體系中，虐待兒童的內涵非常寬泛，凡是影響兒童生理的、智力的、情緒的、社會的或行為發展的行為均視為虐待。
會被判為有罪的行為，除去給兒童帶來身體傷害和性虐待外，實際的情感虐待或看似情感的虐待，包括辱罵、冷落、拒絕予以感情交流等行為均會被視為犯罪。
虐待行為壹旦出現，負責保護兒童安全的專員組會啟動保護方案，通知地方政府、警方或兒童福利機構介入。
在英國的兒童保護中，兒童社會服務機構和全國防止虐待兒童學會都起到了關鍵作用。而且發達的民間組織在傷害事件發生後會幫助受害兒童父母聯系律師團隊，並會協助家長與政府、警察的溝通，同時還會幫助解決後續的權益維護、利益訴求等壹系列問題。
“暢通的溝通渠道在解決問題、促進改變方面發揮的作用舉足輕重，這是英國非常值得學習的壹個地方。”謝菲爾德大學關註兒童安全的博士後研究員黃俊傑這樣表示。
高投入的保育系統如何維持？
盡管有多重保障措施和透明公開的評價體系，很多家長在為孩子擇校時，仍會遇到種種問題，家長帶孩子輾轉幾個幼兒園的情況，並不鮮見。
Lily在入讀現在所在的幼兒園前，曾在另外三個幼兒園分別待過短暫的壹段時間。對於從這三家幼兒園退園的原因，愛米莎這樣解釋：“有的幼兒園室內采光不太好、有的幼兒園教師和孩子的溝通比較機械，另外壹家則是因為太幹凈了，我覺得孩子的日常活動會受到限制。”
愛米莎指出的上述幼兒園存在的問題，在教育標準辦公室的評定等級中並未展現出來。
“每所幼兒園的評定報告均只是由壹位審查員撰寫，個人直觀感受的不同會導致評定結果和家長訴求之間出現差異。”黃俊傑表示。
除去這種差異帶來的波折，入學難是困擾英國人的另壹個問題。
英國的公立幼兒園名額緊俏，為將孩子送入公立幼兒園，很多家長需要事先排隊等待壹年甚至更長時間。此外，公立幼兒園的開放時間僅為工作日上午9點到下午3點，如果家長不能按時接孩子，需向幼兒園開辦的課後活動中心額外支付每小時10英鎊左右的費用。但即使這樣，相對低廉的費用仍讓家長們對公立幼兒園趨之若鶩。
Lily目前入讀的為壹家私立幼兒園，對於選擇這家幼兒園的原因，愛米莎頗顯無奈，“這是不得已的辦法，因為我和丈夫都需要工作”。Lily的幼兒園學費為每天48.95英鎊，雖然費用比公立幼兒園高壹倍，但每天的入園時間為早上8點到下午6點。不用等待名額和較長的入園時間，使私立幼兒園成為了很多職場媽媽不得已的選擇。
高額的費用卻讓這些家長暗自叫苦。愛米莎計算了Lily每年在幼兒園的總花費，除去政府提供的每周30個小時的免費入園時間外，愛米莎夫婦每周仍需負擔另外20個小時即97.9英鎊的費用，這意味著每個3歲-4歲的幼兒每年讀幼兒園的花費為4700英鎊左右。
而3歲以下的幼兒，入讀的不論是私立還是公立幼兒園，政府均沒有任何補助。13個月的Laurance是愛米莎的小兒子，每年的幼兒園開銷為1.1萬英鎊。
數據顯示，壹般英國家庭收入的27%都用於托育服務（除去住房開支，托育成本占家庭開支的43%），超過了瑞士以外的任何壹個OECD國家。
幼兒園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在新政施行之前，即政府提供的免費托幼時長為每周15個小時的時候，英國教育部門出臺的壹份報告就顯示，英國每四所幼兒園中就有壹所是虧損的。研究發現，托兒機構70%的費用用於支付員工工資。
在政府將免費托幼時長提高至30個小時的計劃出臺之初，代表了1.4萬個私人、誌願機構及獨立組織的學前教育聯盟便表示，政府這壹計劃將會使更多組織面臨資金困境。並指出60%的兒童保育場所是由私人、誌願機構及獨立組織提供的，每壹位兒童平均每小時保育支出費用為4.53英鎊，而實際上政府給保育機構的資金為3.88英鎊，比應實際支付的低了20%。
該組織同時表示，如果按照現在的支出計算，新福利政策中的每個3歲到4歲的孩子都將導致661英鎊的虧損。如果政府不提高提供給幼兒園的資金，新政策可能會造成3.5億英鎊的資金缺口，免費兒童保育系統將面臨“崩潰”。
對於兒童保育系統資金告急的處境，在英國前財政大臣喬治奧斯本於2016年公布的未來五年政府開支審查報告指出，英國教育支出將從上個財年的600億英鎊增長到2020至2021財年的650億英鎊，包括兒童保育費用。並且從2019至2020財年起，英國政府每年將再提供60億英鎊的補貼支持兒童保育。
在這份報告中，英國政府還對兒童保育的成本進行了審核，並且申明會在2017至2018財年投入3億英鎊以提高兒童保育工作者的工資，並且至少投資5000萬英鎊，增加兒童保育工作崗位。
以此來看，英國幼兒保育體系將繼續“痛並快樂著”。
（本文首刊於2017年12月2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