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於是，下堡村那位整個冬天忙於給人們寫賣地契約的窮學究，戴起他的老花眼鏡了。他俯身在壹塊磨盤大的石頭上（按照迷信的說法，寫過寡婦改嫁契約的地方，連草也不再長，所以在河灘），把那塊紅標布鋪展開來了。梁三在壹旁恭恭敬敬地端著燈籠，其余的男人蹲在周圍。大夥眼盯著毛筆尖在紅標布上移動。
2、 把毛筆插進了銅筆帽裏，戴眼鏡的窮學究，嚴肅地用雙手捧起寫滿了字的紅標布，從頭至尾，壹句壹頓地念了起來：
3、 立婚書人王氏，原籍富平南劉村人氏。皆因本夫夭亡，兼遭災荒，母子流落在外，無人撫養，茲值饑寒交迫，性命難保之際，情願改嫁於恩人梁永清名下為妻，自嫁本身，與他人無幹。本人日後亦永無反悔。隨帶男孩乳名寶娃，為逃活命，長大成人後，隨繼父姓。空口無憑，立婚書為證。
4、 當念畢“空口無憑，立婚書為證”的時候，人們的眼光，不約而同地都集中到寶娃他媽沈思細聽的瘦長臉上了。
5、 兩只瘦骨嶙峋的長手，親昵地撫摸著站在她身前寸步不離娘的寶娃的頭，王氏婦人的眼光，帶著善良、賢惠和堅定的神情，落在粱三刮過不久的有了皺痕的臉上。
6、 在說合人、婚證人和代筆人，壹壹在紅標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畫了十字以後，人們到梁三的草棚院裏，吃了豆腐客梁大忙了壹整天準備下的壹頓素飯，說了許多吉利話，散了。……
7、 ……壹九三0年春天，撒布在湯河沿岸產稻區的饑民，好像季候鳥壹樣，在幾天裏都走了。人們註視著稻地裏梁三的女人，看她是不是經常向北原那邊的遠處遙望。女人們帶著針線活，到梁三的草棚屋去，用話語試探她，看她是不是懷念著渭北的老家。
8、 不！這女人的壹雙小腳無事不出街門。她整天在屋裏給跑山的男人收拾破鞋、爛襪子和毛裹腳帶。梁三的光景是艱難的，連腳地和街門外從前種地時做場面現在種菜的地皮算在壹塊，統***壹畝二分。他全指望苦力過日子。春天，城裏不燒木炭火盆了。到深山裏運木料的路還沒有消凍以前，梁三只好在山邊上割茅柴，到城裏或黃堡鎮上去賣。常常要等梁三帶回來糧食，女人才能做飯；但是她不嫌他窮，她喜歡他心眼好，憐愛孩子，並且倔強得脖子鐵硬，不肯在艱難中服軟。這對後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氣。他們操勞著，忍耐著，把希望寄托在將來。鄰居老任家有人曾經在晚飯後，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墻外邊，從那小小的擋著枯樹枝的後窗口偷聽過：除了梁三疲勞的嘆息，就是兩口子談論為了他們的老年和為了寶娃，說什麽他們也得創立家業。……
9、 “我說，寶娃他叔！這是餓死人的年頭嘛，妳何必這麽破費呢？只要妳日後待我娃好，有這婚書，沒這婚書，都壹樣嘛。千苦萬苦，只為我娃……長大……成人……”
10、 她哽咽了，說不成聲了。她用幹癟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淚了。所有的人都淒然低下了頭，不忍心看她悲慘的樣子。
11、 壹股男性的豪壯氣概，這時從梁三心中湧了上來。在這兩個寡母幼子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壹個強有力的人物。
12、 “咱娃！”梁三斬釘截鐵的大聲改正，“往後再甭‘妳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這話！……”
13、 全村都卷入了關於稻地裏梁三“拾”婆娘的爭論。壹部分人認為：曾經被命運打倒了的梁三，總算站起來了。他也許會創立起家業來，那孩子過些年就成他的幫手了；要是外鄉女人在他的草棚屋裏生養下壹個兩個，那光景就更有了奔頭。但是另壹派人卻不相信世上會有那麽便宜的事。哼！不花壹個小錢就把婆娘領到屋裏去了。他們拿自己的腦袋打賭：說在換過年頭的時候，不定那女人的娘家弟兄來尋她，不定她前夫的門中人來尋寶娃，也不定女人不遂心的時候，鬧著要回渭北老家去……總之，梁三的草棚屋斷然不會平靜的。
14、 見天挑著豆腐擔子，滿下堡村轉來轉去的豆腐客梁大，很關心人們對他兄弟的這樣看法。他的大耳輪逮住了這類言論的每壹句話。壹天深夜，梁三從終南山裏擔木炭回來了。他進山擔木炭和進城賣木炭，都是雞叫起身，深夜才回來。梁大鬼鬼祟祟站在街門外，把兄弟從草棚屋叫了出來，弟兄倆在黑暗中朝稻地中間繡著枯草根的小路上走去了。……
15、 第二天，梁三就沒進城賣木炭去。他壹早上了湯河上遊離下堡村五裏的黃堡鎮。莊稼人吃早飯的時候，有人見梁三提了壹筐子豆芽、白菜和粉條，另壹只手提了約莫壹斤的壹瓶酒，回到家裏。整個上午，梁三在下堡村街道上跑來跑去。妳這壹刻見他在大十字，過壹刻，他那高大敏捷的身軀，就像能飛壹樣，從王家橋的街口閃過去了。他的樣子十分繁忙，十分緊張，又十分神秘。有人叫住他，想問問他和外鄉女人過得怎樣。他壹邊走，壹邊掉頭匆忙地說：
16、 天黑定了。湯河丸石和沙子混合著的河灘上，挺神秘地出現了壹粒豆大的燈火光。五個男人、壹個女人和壹個小孩，冷得簌簌發抖，在那裏聚齊了。
17、 幾天以後，無論在下堡村還是在蛤蟆灘，人們白天再也見不著梁三了。而在蛤蟆灘隨便哪個草棚院外邊向太陽的墻腳下，在下堡村的大十字、郭家河、王家橋頭幾處人稠的街口上，莊稼人們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梁三的外鄉女人。
18、 “啊，是個好屋裏家哩！”有人贊賞地說，“手快嘴慢，聽口氣是個有主心骨的。娘家爹媽都是這回災荒裏餓翻的，哥嫂子都各顧逃生了。婆家這頭，男人壹死，貼近的人再沒了，自己帶著娃子，從渭北爬蜒到這南山根兒來。不容易哩！”
19、 “大約是和梁三有夫妻的緣分，老天爺才把她趕到這湯河邊來的。光這壹個小娃嗎？”
20、 “說是還有壹個閨女來，路上又餓又凍，得了病撂了。”
21、 “呀呀！可憐的人呀！心疼死了！有多大年紀呢？”
22、 “嘴說三十二，看起來四十開外。……”
23、 “瞎拍嘴！瘦得皮包骨頭，又在逃難的路上，風吹日曬，從相貌能多看十歲！等吃起來精神再看吧！”
24、 “聽說穿著梁三的寬大褲子，是嗎？”
25、 “可不是呢！褲子寬大是寬大，倒也罷了。光是爛棉襖換不過，實在叫人看了難為情。要不著梁三緊著往終南山裏頭鉆呢！那母子倆，不是畫片上的人哪！不能貼在墻上呀！他們要吃要穿呀……”
26、 自從死了前妻，草棚院變得多麽荒涼啊！多麽冷落啊！那個向西的稻草棚屋，好像壹個東歪西倒的老人，蹲在那裏。土圍墻有的.地方在秋天的霪雨中垮了，光棍主人沒心思去修補它；反正院裏既沒有豬羊，又沒有雞鴨，哪怕山狼和黃鼠狼子夜裏來訪問呢？！院裏茂草壹直長到和窗臺壹般高低，梁三也懶得鏟鋤它；鋤它做什麽呢？除了他自己，誰又進他的街門呢？好！現在，梁三領了個女人回來了，他的草棚院就有了生氣。幾家姓任的鄰居，男人們早幫他鏟凈院裏的枯草，女人們也幫他打掃了那低矮而狹窄的草棚屋。大夥笑說：嘿嘿！從今往後，梁三的案板上和小櫃上，再也不會總是蓋著壹層灰塵了。
27、 四十歲的梁三竟像小孩壹樣，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他熱情地給外鄉女人找出壹些前妻遺留下的舊衣服，要她換上。他還要她馬上給可憐的孤兒，改修壹條棉褲呢！看娃那麻稈兒壹樣瘦的光腿，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襖下邊，冷得顫抖呀！梁三甚至當著鄰居男女們的面，對外鄉女人誇起海口來了：說他是有力氣的人，他將要盡他的力氣跑終南山扛椽、背板、擔炭、砍柴；說他將要重新買牛、租地、立莊稼；說他將要把孤兒當做自已的親生兒子壹模壹樣撫養成人，創立家業哩……
28、 梁三捉摸女人這時的心情是復雜的，不好和她多說什麽。他轉向寶娃表示他對新人的熱情。這孩子乍到這陌生的草棚屋裏，壹直拘束地端端正正坐在炕邊，怯生生地望望這邊，又望望那邊，壹時還弄不清楚這是怎麽壹回事哩，眼睛竭力躲開站在腳地來看喜事的小孩們。
29、 “為啥？這稻地水渠裏有白鶴、青鶴、鷺鴛和黃鴨，還有雁哩。妳們渭北老家那裏有嗎？”梁三笑嘻嘻地說著，竭力把這個地方說得好些，使母子倆把心安下來。
30、 梁三的壹個樹根壹般粗糙的大巴掌，親昵地撫摸著寶娃細長的脖子上的小腦袋。他親爹似的喜歡寶娃。這娃子因面黃肌瘦，眉毛顯得更黑，眼睛顯得更大，那雙眼裏閃爍著兒童機靈的光芒。俗話說：“三歲就可以看出成年是啥樣！”梁三挺滿意他。
31、 在最初的幾天，總有男人們和女人們，跑到梁三的草棚屋來看望。他哥——賣豆腐的梁大、鄰居老任家的人們，是不要說的了，就是上河沿的老孫家、老郭家，皂龍渠老馮家、老李家，最後連官渠岸南邊旱地邊沿那些自耕戶和半佃戶，也來看過了。這個進去，那個出來，末了都聚集在街門外邊的土場上說笑。男人們帶著抑制不住的興趣，要和梁三開幾句玩笑。這當然顯得很不尊重，但是梁三新刮過的臉上，仍然露出壹種自負的笑容，那神氣等於明明白白向莊稼人宣布：
32、 但是前佃戶、湯河南岸稻地裏的梁三，為人特別心硬。他見天從早到晚，手裏捏著只有壹巴掌長、買不起嘴子的煙鍋，在饑民裏找人似的滿村奔跑。這梁三，四十歲上下，高大漢子，穿著多年沒拆洗過的棉襖，袖口上，吊著破布條和爛棉花絮子。他頭上包的壹塊頭巾，那個骯臟，也像從煤灰裏揀出來的。外表雖然這樣，人們從他走步的帶勁和行動的敏捷上，壹眼就可看出：那強壯的體魄裏，蘊藏著充沛的精力。下堡村的人對梁三在饑民群裏鉆來鉆去，越來越發生了懷疑。
33、 幾天以後，人們終於看出梁三活動的規律了：他總是緊追著饑民裏頭帶小孩的或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跑。有人推測：熬光棍熬急了的梁三，恐怕要做出缺德的事情吧？但是，梁三不管旁人怎樣著，他只管他壹本正經地聽著逃荒女人們在莊稼院門口訴述不幸，並且在腦子裏思量著那些話，獨自點著頭顯得異常認真、嚴肅。
34、 有壹天，梁三從湯河南岸過來時，競變成了另壹個人：剃了頭，刮了有胡楂的臉；在他的頭上，他哥梁大借給他走親戚時戴的瓜皮帽，代替了爛臟頭巾。他的舊棉襖也似乎補綴過了。啊！原來梁三竟在人不知鬼不覺中重新成家了——看吧！他喜得閉不上嘴，伸開兩只又長又壯的胳膊，輕輕地抱起壹個穿著亡父丟下的破棉襖、站在雪地上的四歲孤兒。壹個渾身上下滿是補丁和爛棉絮的中年寡婦，竟跟他到湯河南岸的草棚屋裏過日子去了。
35、 梁三的草棚屋，坐落在下堡村對岸靠河沿那幾家草棚戶的東頭。稻地裏沒有村莊，這邊三家那邊五家，住著壹些在鄰近各村喪失盡生存條件以後搬來租種稻地的人。也有壹些幸運兒，後來發達起來，創立起家業，蓋起了莊稼院。整個稻地——從湯河出終南山到它和北原那邊的漉河合流處，這約莫三十裏長、二三裏寬的沿河地帶——統統被人叫做“蛤蟆灘”，因為暖季的夜間，稻地裏蛤蟆的叫聲，震天價響，響聲達到平原上十幾裏遠的地方。梁三小時侯，他爺從西梁村用擔籠把他挑到這個蛤蟆世界來。他爹是下堡村地主楊大財東的最講“信用”的佃戶，壹個和現在的梁三壹樣有力氣的莊稼漢。老漢居然在他們落腳的草棚屋旁邊，蓋起了三間正房，給梁三娶過了媳婦。老漢使盡了最後的壹點點力氣以後，抱著兒子梁三可以創立家業的希望，心滿意足地辭別了人間。但是梁三的命運不濟，接連著死了兩回牛，後來連媳婦也死於產後風。他不僅再租不到地了，就連他爹和他千辛萬苦蓋起的那三間房，也拆得賣了木料和磚瓦了，自己仍然獨獨地住在他爺留下的草棚屋裏。這時，在那三間房的地基上，拆房的第二年出生的榆樹，長得比那殘缺的土圍墻還高了，已經有梁三的大拇指頭那麽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