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頭蓋臉的陽光仿佛鐳射壹樣在臉上爆炸著,隔著墨鏡都能看見每壹個路人臉上“嗶剝”作響的火星四濺。所有的綠樹壹面倒,被海風吹的,也被洶湧的人浪推的——此刻的上海,感覺像是會聚了整個世界的人口,慕“世博”之名而來的各路人馬在各個大小廣場上操著各方鳥語,感覺就像是周末的大澡堂子,烏泱泱的都是熱浪和水汽,以及呼吸裏讓人恨不得割斷喉管的汗味,那感覺就像是有人扔了壹把鹽在妳嘴裏。
而遠離市中心的壹所偏遠的紀念堂裏,此刻正在舉行著壹場葬禮。
葬禮外的空地上,四五棵參天大樹靜止不動,巨大的漆黑影子想鬼壹樣緊緊地黏在水泥地面上,看起來莊嚴而又冷漠。
空曠的大廳裏設著靈堂,所有的親屬和來賓壹席的黑色裝扮。女賓還好,能夠穿著黑紗黑緞的小禮服裙子,不算熱。但男賓就比較受累了,黑色襯衣再加上黑色西裝,脖子還被壹條黑色領帶給勒著,周圍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光線被黑色的布料吸幹凈,感覺像被丟進了微波爐。從那些男賓們的臉上看得出,如果多站壹會兒的話,現場就得再設幾個靈堂。
顧裏媽站在隊伍的盡頭,望著遺像出神,遺像用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師把死者的眉頭畫得緊皺著,法令紋的陰影也畫得很深,看起來年紀顯大,如果去掉那壹頭利落的維多利亞式的短發的話,看起來和年輕的顧延盛簡直就是壹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裏媽林依蘭此刻愁眉深鎖,面容沈痛,但是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轉動著,壹副心懷鬼胎底氣不足的樣子。這個時候,她黑色Dior的手提袋裏手機“嗡嗡”地震動了起來,她悄悄地從隊伍裏離開,躲到角落裏接起了電話,鬼祟小聲地說:“顧裏!妳有沒有人性啊?妳親姑媽的葬禮妳也不參加,她和妳爸可是壹起從娘胎裏鉆出來的!”
“是啊,可是我爸鉆出來之後,過了七年,她才鉆出來呀!怎麽能說是壹起呢?做人得實事求是,不要浮誇,壹畝田產不出壹萬斤小麥,壹個娘胎,也不能同時鉆出壹個還粘在胎盤上的嬰兒和壹個小學壹年級的紅領巾。”顧裏仿佛耗子精般尖厲的聲音從林依蘭的手機話筒裏擴音出來,在空曠到靈堂上仿佛深夜隔壁鄰居家傳來的廣播壹樣來回飄動著,林依蘭壹把捂住話筒,擡起頭看了看顧延盛妹妹顧延清的遺像,感覺她的愁眉更深了……
“顧裏,虧妳姑媽從小到大對妳那麽好,死者為大,她的葬禮妳也不來,這說不過去吧?”林依蘭躲到更角落裏,做賊似的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但是語氣裏充滿了憤怒。
“媽,我再說壹遍,做人得實事求是,我姑媽對我好?連她長什麽樣子我都忘記了,我從小到大只見過她壹次,那還是在爺爺家裏過年的時候,而且她從頭到尾只和我說了壹句話:‘顧裏,想讓姐姐吃,懂嗎,聽過孔融讓梨麽?妳要像姐姐壹樣多念點兒書’,然後她就特別淡定地把我手裏的巧克力搶過去塞進了表姐的嘴裏。妳說她要不要臉?而且表姐那個時候黑得跟烏骨雞壹樣,她還拿巧克力給她吃,不知道吃啥補啥麽?越吃越黑!妳說她良心有多壞?白雪公主她媽也沒這麽狠啊。”顧裏的聲音劃破靈堂的寂靜,響徹雲霄。
顧延清的遺像看上去,法令紋深不見底,愁雲慘霧的。
顧裏壹邊沖著正在給她穿藍色消毒大褂的護士翻白眼兒,壹邊繼續對著手機說:“還有,媽,我說妳對壹個死人都這麽關心,妳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妳女兒現在還在醫院裏躺著呢,而且現在還有個小姐在給我穿藍色大褂子,這衣服要形容起來,就跟現在躺在棺材裏的顧延清穿的差不多,都是能直接推進鐵箱子裏壹把火燒掉的款式。妳怎麽不關心壹下我?”
我看著顧裏身邊那位被顧裏稱呼為“大姐”的滿臉青春痘的小妹妹,她呼吸明顯有點兒山不來。我特別理解她,壹般人第壹次聽顧裏講話,都是這反應,久了,就免疫了。而且還能漸漸欣賞這種善於拿別人更善於拿自己開刀的語言藝術。我和南湘從小浸淫在小說的藝術世界裏,我們也掌握不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質感,而顧裏,這個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和唐宛如壹樣的文盲(因為她只看數字和財經雜誌,她看小說腦袋疼),卻能舌燦蓮花口吐砒霜,不得不歸結於天賦。
“可能這樣有點兒冒昧,但是,”顧裏臉上的表情可壹點兒都不冒昧,自然極了,掛了電話,她沖著小護士微笑著,看起來非常美,“我能叫妳Lucy麽?這樣對妳我都比較方便,因為我特別不善於記名字。”
好吧,又來了。這應該是她生命裏出現過的第127個Lucy。她生命裏圍繞著無數個Lucy,樓下便利店的大媽、小區門口天天遛狗的中年婦女、隔壁那個天天紮著兩條大辮子坐寶馬上學的小丫頭片子、給小區除草的女工,他們都是Lucy。第126個應該是上個星期她們部門新進來的壹個實習女大學生,第壹天女大學生拿廣告預算給她審的時候,顧裏看了看新面孔,說:“Lucy,今天是妳第壹天上班吧,感覺如何?”女大學生說:“我的名字叫Ella……”
“我很抱歉,但是”,顧裏的表情可壹點兒都不抱歉,她看著預算報表頭都沒有擡,“以後妳給我的文件,請壹律用正規5號字打印好麽,Lucy?”
Ella:“好的。”
我覺得,還好藍訣是男的,否則他此刻就應該是Lucy
顧裏從病床上下來,別扭地在墻上的鏡子裏看著自己裹在藍色消毒大褂裏的樣子,我幫她把病床前面掛著的身體檢查表拿上,再拿起她那個矜貴的CHANEL包包,陪著她朝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去。她雖然面容瘦削得只有巴掌大小,骨瘦如柴且身穿病服,但她卻健步如飛,身輕如燕,腳踩Gucci的錐子高跟鞋小腰壹擰,呼啦壹聲就穿過了走廊,看上去就像要趁著回光返照的力氣而逃出醫院的(神經)病人。我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著,看起來仿佛幾天前莫名其妙躺在地上呼吸暫停的人是我。
我推開主治醫生的門,他正好在接受顧裏的盤問。
顧裏壹把拉開椅子,坐下來,像個女特務壹樣打量了壹圈屋內的擺設,沖醫生看了壹眼,說:“說吧。”
我明顯看見醫生打了個哆嗦,估計是沒見過這麽校長的病人。他拿著病歷,做得特別端正,仿佛壹個正在對教授作報告的研究生。我不得不承認,顧裏的身上天生就有壹種氣場,讓人面對她的時候容易丟盔卸甲。
“嗯,呼吸暫停呢有幾種情況,壹種是睡眠呼吸暫停綜合癥,但是當時妳在工作,所以說,我們不能認為妳是處於睡眠狀態……”醫生照著他手上的病歷,認真而又表情費勁地念著。
顧裏擡起眼皮翻了個白眼兒,“不然呢?妳在睡眠狀態能彩排啊?”
醫生的臉“刷”地漲紅了,咽了口口水,繼續道:“第二種情況呢,是中樞性的呼吸暫停,比如患有腦炎或者麻醉劑過量等……”
顧裏把她那張素顏的巴掌小臉,湊到醫生面前,“這位大爺,妳麻醉劑過量,還能彩排啊?”
“第三種情況,就是人體突然性的休克引起的呼吸暫停現象,”醫生擦了擦汗,“我們初步診斷,是因為妳身體瘦弱,而且有低血壓,並且血糖過低,加上之前連續熬夜,而產生了身體報復性的休克睡眠狀態……”
“妳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突然就那麽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倒在地面上,是因為……”顧裏似乎在思索醫生的話,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我突然睡著了?”顯然,顧裏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在我看來,她寧願是得了個什麽病,也不願意是因為這樣丟臉的原因。
我在旁邊有點兒想笑,但是我不敢,因為我笑的話顧裏會讓我睡著的。
正當我憋笑憋得有點兒難受時,我的電話響了。我還沒來得及接起來,顧裏的電話也響了。
——OK,我馬上回來。
——OK,我馬上回來。
“伏地魔也召喚妳了麽?”顧裏掛掉電話,望著我說。
“沒有,伏地魔讓他手下的食死徒Kitty召喚我,他不屑於親自給我打電話。”
“無論如何,還是快點兒回公司吧,因為聽上去他的語氣挺著急,感覺像是我們那棟大樓燒起來了,要麽就是有人在他的辦公桌上放了壹條魚。”顧裏從椅子上站起來,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是啊,我記得上次汶川地震的時候,整個寫字樓都搖晃起來,全公司的人都在尖叫的時候,他還鎮定地坐在窗口,拿著壹杯咖啡,看上去快要睡著了。”我回憶著宮洺無時無刻不呈現著的那種靈魂出竅的冷漠感。
“顧小姐,顧小姐,妳現在就要走麽?”醫生看著我們兩個起身準備離開的樣子,叫住了顧裏。
“不然呢?我在妳們醫院待了兩天,每天亂七八糟輸進去壹堆有的沒的液體,然後現在告訴我之前我呼吸停止的原因是我突然‘睡著了’!”顧裏牙尖嘴利的。
“顧小姐,我們建議妳還是作壹個深度的全身檢查,妳體質很弱,太瘦了,妳看妳的朋友她就比妳健康多了,而且聽妳的情況妳的工作量也非常大,我們建議妳還是作壹個全身檢查吧。”
“這位大爺,我這位朋友”顧裏伸出手指指著我,“她這不叫健康,這叫肥胖。壹條S號的牛仔褲穿進去都覺得勒得慌得人,能有多健康?做人得實事求是,行了,您今天也別留我了,我已經在妳們醫院耗了兩天了,我回頭有空就來作個全身檢查吧,我現在真得走。否則我得在呼吸暫停壹回——用當下最流行的詞匯來說,就是‘被停止’,懂麽大爺?”說完,顧裏沖身後站著的那個護士小姐說,“大姐,妳把我的衣服拿給我把,順便到門口幫我叫輛車。”
小護士壹言不發地轉身走了。背影顯得特別悲憤。我特別佩服顧裏的壹點就在於此,她能夠特別自然地把身邊所有的人都當Lucy使。曾經有壹次在公司開會的時候,她正低頭看面前的會議材料,然後她特別自然地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往她右手邊的宮洺面前壹推,“幫我道杯咖啡”,下壹秒,整個會議室都凝固了,鴉雀無聲的,三秒鐘之後,顧裏擡起頭,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特別是還迎面撞上了宮洺那兩顆壹動不動仿佛玻璃球壹樣毫無溫度冷冰冰的眼珠子。她當天剛吃完飯,血糖充足,否則估計也得呼吸暫停壹回。
下到醫院大堂,迎面走過來西裝筆挺的顧源。他和顧裏都有這種本事,在大熱天裏,能把嚴絲合縫的職業套裝穿得好不燥熱,而且仿佛渾身還在噴冷氣。他手上拿著結算完的住院費用賬單,壹邊上下核對著,壹邊沖顧裏打招呼。理所當然,他沒有理我。他看向我的眼睛就像是看向墻上掛著的消防栓。沒有人會對消防栓打招呼,除了喝醉了的唐宛如。
顧裏有壹點尷尬,她輕輕轉開了眼睛,避免和我對視。
從那天顧裏因為“突然睡著了”而在攝影棚裏呼吸停止被送進醫院開始,我和顧源就壹直這麽尷尬著。
顧源照顧女朋友,理所當然日夜陪伴。從高中時代開始,他就是我們身邊的模範男朋友,這壹點,完全沒話說。顧裏睡著的時候,他依然小心而安靜地坐在病床邊上看財經雜誌,每隔壹個小時仿佛鬧鐘般準點的,輕輕掀開被子,撫摸壹下顧裏插著針頭的冰涼手背,檢查是否輸液漏滴引起手背腫脹。清晨我悄悄走進房間的時候,也能看到顧裏旁邊的壹張床是空著的,顧源並沒有睡在上面,而是挪了椅子坐在顧裏病床邊上,握著顧裏的手,只要顧裏壹動,他就能醒來。陽光撫摸著他冰山般冷漠的臉,分明的棱角反射出滾燙的溫柔,明晃晃的,像滾燙的湯。
在顧裏住院的這兩天裏面,我充當了她的私人快遞。
因為她和顧源兩個人,從大學時代開始,就是全勤標兵。讓他們兩個曠課,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顧源必須去參加他們家舉行的商業聚會,在那裏可以學到大概500節課都學不來的商界的爾虞我詐。或者比如顧裏,她預約了波特曼那家全上海有名的高級SPA(……)
所以,顧裏的高級單人病房,成為了他們兩人的新的辦公地點。他們兩個把筆記本攤在病床上,兩只3G的網卡藍燈閃爍不停,整個房間裏都是他們收發E-mail附件完成時“叮”“叮”的聲音,和他們仿佛永無休止的電話聲。
而我,上面已經說了,扮演者快遞的角色,把宮洺需要交給顧裏、顧源的文件從公司帶給她,然後再把他們倆整理出來的需要宮洺簽字的文件帶回公司給宮洺。
在這中間,我就待在病房裏,聽著他們兩個人仿佛兩臺自動打字機壹樣劈裏啪啦地敲打著鍵盤,並且中途偶爾提著顧裏的點滴帶,陪她壹起去上廁所——這是顧源唯壹讓我做的事情,因為他沒辦法堂而皇之地走進女廁所去,盡管他長得很帥。其他的,他壹概不讓我動手,端茶倒水,訂餐扶背,他就像壹個英國貴族管家壹樣伺候的異常到位。
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冷戰,快要把我的天靈蓋兒掀起來了。
所以,趁著顧裏去換衣服的空當,我望著顧源,鼓起勇氣說:“顧源。”
他沒有理我。
他當然不會理我,我在期望著什麽呢?他低頭繼續看那些發票。我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用他的冷漠用他的假裝失聰在沖我冷笑,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跟著顧裏身邊摸爬滾打數十年,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我壹把奪過他手裏花花綠綠的單據,“顧源,我跟妳說話呢!”
他擡起頭,眼神裏掠過幾絲嘲諷,仿佛冰涼的雨絲劃過陰霾的天,他斜斜嘴角,似笑非笑的,“妳叫我?”
“當然是叫妳,我叫了妳兩遍了。需要耳鼻喉科掛號麽?我幫妳去排隊。”我心裏壓抑著幾個月來的火。
“妳知道麽,林蕭,”顧源淡然地望著我,政務劇烈的光線從他背後醫院的落地窗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染得漆黑,沈甸甸地壓到我身上,他的面容被逆光吞噬得只剩下壹圈冰涼的輪廓,“我連吵架都不想和妳吵。”
“所以呢,現在是個什麽樣的狀況?”我被激得同樣咧嘴壹聲冷笑,我覺得自己這壹刻仿佛顧裏附體,“就因為簡溪和我分手了,我就變成妳的殺父仇人了?我們就不***戴天了?”
“妳言情小說看多了,”顧源依然格外平靜。他越平靜就把我襯托得越醜陋。我的火又燒高了三尺。“首先我和簡溪是朋友,妳是他女朋友的時候,自然成為了我的朋友。而現在妳們分手了,那我自然有權選擇不再是妳的朋友。有什麽問題麽?”
我眼睛壹瞇,“沒問題。但現在我和顧裏是朋友,妳現在是她男朋友,那現在這樣的情況,妳是不是非得每次都要把場子搞僵了才開心?妳以為妳每次撂臉色,尷尬的只是我麽?被妳甩著透明耳光得人只是我麽?妳錯了,還有顧裏。妳折磨我的同時,也在折磨她。並且妳是如此的心安理得。”我突然想到了什麽,靈光乍現,“哦,對,或者妳也並不心安理得,所以妳才對她噓寒問暖百般照顧的彌補妳心裏的罪孽, 裝模作樣地守在她的病床前面,有床不躺,有水不喝的,苦肉計是壹出接壹出的啊。”說完這番話,我自己都心驚肉跳的。我感覺這壹刻自己特別想顧裏。我把包挪到自己胸前,隨時準備拿起來正當防衛,因為顧源的臉已經漲紅了,他的頭皮繃得很緊,導致他的頭發壹根根豎著,看起來像頭被惹毛的獅子,我感覺他隨時都可能揍我。
果不其然,他壹拳頭伸過來,攥住我的衣領,“妳知道我曾經陪簡溪通宵排隊,只為了幫妳買壹份限量版的生日禮物麽?”
我輕輕壹笑,對他說:“那妳知道我曾經為了妳和顧裏能夠和好,做過些什麽事兒麽?”
我頭壹偏,壹顆滾燙的眼淚打到他的手背上,他的臉壹怔,明顯有點兒被嚇到了。在這壹點上,我和南湘都是天賦異稟。女人對付男人最厲害的武器,永遠都是眼淚,中國千萬熱血男兒修築的碗裏長城算什麽,還不是被孟姜女那個弱女子給哭垮了?以柔克剛,細水長流,顧裏在這方面比我們差遠了。
顧源的手稍稍松開壹些,“我只是為簡溪覺得不值!和妳在壹起了那麽多年,然後呢?而妳現在,依舊每天笑呵呵的,穿著好看的衣服,四處遊走,繼續招蜂引蝶。我真小看了妳,林蕭。”
“那我要怎麽樣妳才高興?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裏喝醉,抱著馬桶吐,然後神誌不清的去上班,被老板開除?在家裏哭著喊著就滿意了?妳覺得妳自己是誰?蝙蝠俠麽?壞人不得到懲罰妳就睡不著覺是吧?”我直勾勾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把顧裏迷死了。
顧源松開我的衣領,他臉上的神色透露出他為自己剛剛的沖動感到後悔。他是應該後悔,男人無論任何時候對女人動手,都會後悔的,早晚而已。
我剛想說什麽,就被人壹扯,朝後踉蹌出幾步。
我擡起頭,顧裏筆挺地站在我面前,留給我壹個鋼板般堅硬冷漠,而又及其安全的背影。
“妳們兩個放過我好嗎?”顧裏冷冰冰地看著顧源,然後轉過身看著我,“妳放過我好嗎?”
顧源壹句話沒說,轉身朝門外走。然後坐上他的車絕塵而去。
我跟在顧裏身後,擦幹凈我的眼淚——因為我知道眼淚只能對付男人,對付顧裏沒用。對付顧裏得抱緊她的大腿然後死命扛著她滿嘴噴射的硫酸。扛過那壹陣就好了,之後她又會撫摸著妳的頭發,心疼的望著妳,為妳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
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老遠,就看見藍訣像壹匹馬壹樣挺拔地站在醫院門口畢恭畢敬地等著她。還且還是匹高頭大白馬。
我從小就喜歡穿白襯衣的男孩子,每到夏天,路上都飄著這樣穿著白襯衣目光曖昧的美少年,我和顧裏總是心曠神怡。我們都喜歡這種象征著純潔、安全、幹凈、夢幻的穿著。而南湘和我們不壹樣,他的男朋友和這些形容詞剛好相反,席城總是穿著破洞的牛仔褲、鑲嵌著鉚釘的黑色T恤,長頭發,瞳孔裏翻湧這仿佛嘶嘶作響的黑色冷巖漿。還好,謝天謝地,他從我們的生命裏消失了。現在南湘的男朋友,完全符合我們的審美,衛海,這尊移動的大理石大衛,又幹凈 ,又英俊,而且還單純,並且是個肌肉男。
我和顧裏坐上她那輛黑色的奔馳,藍訣在前面拉開門,他利落地帶上白手套,充當了司機。他回過頭,告訴顧裏她需要看的那幾個財務部返回過來的下季度廣告預算和分項開支,都放在後座的座位椅背袋裏。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他的臉那麽秀氣,反倒帶著壹種生銹的沙啞感,真迷人。
我看著藍訣英俊的側臉和他下巴上壹圈淺草樣的青色,心裏想,Neil賺了。
回到公司,車子壹停,顧裏就飛快地下車鉆進寫字樓裏去了,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話。我收拾了壹下東西,然後看了看Kitty給我的短信,下午的會議時間是1點30分,我是我掉頭往公司旁邊的壹家小餐廳走,壹上午的折騰,我得補充點兒能量——鬼知道下午還有什麽腥風血雨,反正,從宮洺對所有人發出奪命連環call來推斷,事情不小。
我坐在窗口,壹邊翻著工作備忘錄,壹邊等著我點的菜送上來。隨著壹聲“叮當”推門發出的聲響,我擡起頭,南湘那出水蓮花般清秀的側臉映入我的眼簾,我揮手,“南湘!這裏。”
南湘回過頭來看到我,顯然很驚訝,隨即朝我走過來,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妳怎麽會在這裏?”我問南湘。
“妳給我介紹的《M.E》舉行的畫展的那個助理工作啊,今天應聘,妳忘記啦?”南湘壹邊用略帶抱怨的眼神看我,壹邊接過小姐遞過來的菜單。
“啊?是今天啊?我都忘記這事兒了,我還以為得過幾天。”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幾天忙著照顧顧裏,醫院公司兩頭跑,累的夠戧。“不過,這之前妳不是還去面試了壹個工作麽,好像也是和我們公司有關的是吧?那個怎麽樣,有消息麽?”
“那個就別提了。不靠譜。”南湘點了個清湯雞絲面,又要了杯蜂蜜水,“對了,顧裏怎麽樣了?”
“上午剛把她從醫院接出來,剛到公司,估計這會已經飛檐走壁的發電報、搞核彈了吧。”想起每次顧裏走進她們部門那驚天動地的陣仗,我就頭疼。
“今天的面試結果麽?”我問。
“還行。因為是美術專業畢業的,而且只是個臨時助理的工作,不需要太高的要求,條件太好得人,看不上這個工作,條件差的嘛,《M.E》肯定不喜歡。所以我覺得自己還湊合。等電話通知。”
“恩。”我點點頭。
我的菜剛端上來,電話響了。唐宛如。
“林蕭,我在妳們公司樓下。”電話裏,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拍電影——別誤會,這年頭電影的門檻已經越來越低了,自從那天我在梅龍鎮的環藝影城看見電影海報上的芙蓉姐姐之後,我的心裏已經調試得非常好了。
我聽到唐宛如的聲音,頭皮壹緊,不詳的預感直往胃裏頂。
因為每壹次她打電話給我,都會導致我的生活裏出現種種災難。她就像是壹個包喜鳥的反義詞,報衰鳥。
這個星期她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星期壹,她用特別激動邀功且顯擺的語氣告訴我,她從家裏弄了壹臺新式的 洗衣機過來,為了試驗那個號稱“離子等距噴霧柔順衣料”和“高頻紫外線殺菌”的功能,“我把妳換下來丟在沙發上的兩條皺皺巴巴的連衣裙給洗了”——那兩條皺皺巴巴的連衣裙是我從公司帶回來準備第二天清晨帶去外景地拍照用的、借來的Givenchy黑色雪紡紗裙,對方服裝助理在借給我的時候反復告訴我不能弄臟不恩能夠熨燙必須保持特殊處理過的褶皺,因為這個衣服不可洗……
星期四,她打給我,語氣幸福而又充滿了上海婦女特有的熱絡,“哎呦 林蕭,妳說這是有多巧,妳說說,妳說呀,這真的是,妳說說”……她這樣“妳說說”了大概十幾次之後,我手機上顯示我媽打進來的電話,我接起這個插播,就聽見我媽電話裏傳來的哭聲,“林蕭啊,我今天碰見唐宛如,她要去剪頭發,死活拉著我壹起去哇,哎呦要死哦,那勁頭兒大得嚇人,打劫也就這個力道了。蕭蕭啊,媽媽現在的發型可見不得人,我都不知道怎麽形容”……我切播回唐宛如的電話,還沒來得及張口質問她對我媽幹了什麽,那邊就傳來她喋喋不休的嗓音,她壓根兒就沒有註意到中途我把電話切去了另壹個插播,“林蕭啊,我和妳說,沙宣今年最時尚的發型就是這個了,劉海兒壹刀平!而且還有三個梯度!最有特別的,就是後腦勺還缺進去壹塊!遠看上去就像是半開放的水閘壹樣!……妳說我啊?哦,我沒有,這個頭發適合年紀比較成熟的人,我只是洗了個頭就走了。”我憤怒地掛斷了她的電話,然後切回去聽我媽哭。
三分鐘之後,唐宛如淡定地坐在我我和南湘的對面,她蹺著蘭花指,用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捏著菜單壹頁壹頁地翻閱著,像在欣賞莫奈的大畫集,她嬌羞地點了壹盆紅燒肉和壹份蔥爆牛舌,學著南湘的樣子也要了壹杯蜂蜜水,而且皺著眉頭弱弱地對服務員說“蜂蜜水請不要放糖,我不愛喝甜的東西。”她雖然如此嬌弱而又優雅,但是她頭上紮著利落地馬尾,特別緊繃,把太陽穴都扯得發亮,而且她穿著壹件白色的背心,胳膊肌肉的線條在陽光下灼灼生輝,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從寫字樓裏送完桶裝水的工人。
服務員壹走,唐宛如的神色突然從壹個雍容華貴的貴婦,瞬間變成了007裏的女特務,壹下子鬼祟了起來。
她看著我,又看了看南湘.把身子從桌子上探過來壹拳的距離,輕聲對我說:“林蕭,可否借壹步說話?”感覺像是武俠片裏的女刺客。
我想把蜂蜜水破在她臉上。把筷子放下來,我什麽胃口都沒了,“妳哪個朝代的?剛騎馬過來的嗎?上海這麽多燈紅酒綠,不習慣吧?”
“我和妳說正經事!”唐宛如瞪了我壹樣,又看了看南湘。
“有什麽妳就說吧,這裏就南湘,沒外人。我們幾個之間,還有什麽秘密麽?妳大腿內側有壹個長得像米老鼠的胎記我們都知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南湘在旁邊喝著蜂蜜水,低頭有壹搭沒壹搭地吃面,看得出,她也不想聽。
唐宛如坐回椅子上,深吸壹口氣,說:“周崇光並沒有死,對不對?”
我和南湘仿佛被開水燙著了壹樣,猛然擡起頭,我敢保證我當時的瞳孔壹定是仿佛被颶風猛刮時的火焰壹樣肆意亂閃,我甚至不小心聽到南湘的後背僵直時“哢嚓”的壹聲。
“而且他現在就是那個模特,路燒。” 唐宛如特別認真地看著我,“對麽?”
顧裏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坐下來。
她呼吸者從清新的寫字樓空調裏吹出來的循環空氣(……),感覺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她壹邊喝著她從日本買回來的咖啡,壹邊翻著放在她桌子上企劃部送來的畫展籌備的文件,翻著翻著,她看見了文件裏那面飛揚不息、動人妖嬈的招魂幡——南湘。
我正看著我對面的唐宛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剛剛的問話就像是壹把血淋淋的殺人兇器,此刻遞到了我的手裏,我要麽解釋清楚以證自身清白,要麽就捅死她殺人滅口。
在我神經短路的這十幾秒裏,顧裏的電話進來了。
謝天謝地,我找到了壹個救星。不過,在我接起電話之後,我明白,救星確實來了,不過是來撞地球的。
“是妳介紹南想來我們公司面試的?”顧裏的語氣在電話那邊聽起來很明顯在冒火。
“是啊,南湘正好在找工作,我看到公司正好在聘請壹個畫展期間的短期助理,我想南湘本來就是學美術的,而且畫展對她來說也是個幫助,可以接觸到更多這個行業的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顧裏打斷了——其實我是想說更多的,因為我想爭取更多的時間去想怎麽面對此刻坐在我對面仿佛壹尊佛壹樣的唐宛如,顧裏沖我陰陽怪氣地說,“哦,是嗎?妳是說是南湘找妳幫忙的咯?很有能耐嘛。林蕭。”說完,她掛了。
我被掛的莫名其妙的,擡起頭看南湘,她沖我擺了擺手中的筷子,表示她也壹頭霧水。
我的電話剛斷,南湘的電話就響了。是顧裏。
“妳今天來我們公司應聘了?”我從南湘的電話裏就能聽見顧裏仿佛含著刀片般冰冷的聲音。
“顧裏,我和林蕭在壹起呢,我們正在吃午飯。剛才妳打給她的時候我聽見了。怎麽了?是有什麽問題麽?”南湘壹邊看著我,壹邊用軟軟的口氣對著電話說。
“這個項目是我在負責,妳怎麽不來找我幫忙?”
“我不知道是妳在負責啊,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怎麽可能知道是妳在負責?”南湘扶著額頭,把電話放在桌子上,按了免提,然後繼續沖著電話說,“我都不知道妳在生什麽氣。而且,也不是我主動找林蕭幫忙的,是她正好對我提起了妳們公司有這樣壹個職務,所以我就過來試壹試。”
“哦,是嗎?那就是她主動幫助妳咯。也就是她在擔憂妳的生活 而我漠不關心,是這個意思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