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對剃頭理發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時常幻想著有朝壹日能捏著把刀子在誰的腦袋上哢嚓哢嚓地刮壹刮,或拿著個推子咯吱咯吱地拱壹拱,美美地看著某個人因我而“修來凈面換新顏”。
看《三毛流浪記》寫三毛學剃頭,師傅讓他在葫蘆上練把戲,正練著呢,師傅壹喊他,便順勢把刀子剁在葫蘆上。習慣成自然,真給人剃的時候,聽到師傅喊他又是順手壹剁——想想那個人會生出多大的心理陰影吧!我就老提醒自己,壹旦有機會給人剃頭,千萬別有三毛的閃失。
我曾偷偷地用父親的刮胡刀,照著鏡子在自己的頭上操作過。等在腦門上刮了幾下之後,才發現這活兒自己幹不了,就用毛巾捂著找到二表哥洪彥,讓他借了把推子,躲在壹個夾巴道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剃了個狗啃似的光頭。由此我也弄明白了,光頭更難剃,不懂剃頭的人剃出來參差不齊、高低不平、深淺不壹,看著象是長了滿頭禿瘡。
有了這次失敗的嘗試,我就更加崇拜那些剃頭師傅,覺得他們把手中的刀子推子使用得如此這般,神奇且神氣。尤其是綽號“老白毛”的謝師傅,細長身板,幹頭凈臉寡言少語,須發全都白了,幹活仍舊還是壹絲不茍。他的刀功最厲害,眼皮耳廓鼻孔耳孔,壹把刀子遊走其上其中,輕巧細柔;末了還在耳朵上輕輕壹彈,真如撥動琴弦發出的天籟之音,讓我這小小少年的內心湧出壹股莫名的熱流。
後來,我上大學時連悟帶看,真的學會了這門手藝,並慢慢地備齊了推子、平剪、花剪、毛刷、梳子和披布等壹幹用具,且因善於就臉造型而受待見,漸漸有了幾個固定“客戶"。小童同學每次理完,都會誇獎壹句“耳朵邊上掏得好"。因老鄉關系,歷史系的曹老師也來找我,他喜歡短平頭,是很考驗技術水平的。後來他到了省社科院、省計劃委,又到了海洋大學、財經大學,對我還壹直念念不忘。工作以後,家住農大的同事劉喆找我理發時,喜歡對著鏡子,指揮著這裏那裏再找找再齊齊,人帥了更講究吧,還壹再要求“把上邊招起來”——這位先生呀,沒有電吹風,妳讓我如何做到呢?
那時學校裏、單位上總會有那麽幾位仁兄義弟,工學之余幫人剃剃頭理理發。大家喜歡讓其去除煩絲,也不是去不起理發店,就為圖個便利,這也體現了壹種互幫互助無私奉獻的雷鋒精神。每年三月份是“精神文明月”,會組織或自發地搞壹些學雷鋒活動,大街上就有擺上攤子義務理發的。
如今已很少有人把剃頭當作業余愛好了,原先“剃頭鋪"、“理發店”的傳統叫法,早已換作了XX發廊、ⅩX美發美容院的名頭,掛上霓虹閃爍光怪陸離的奪目招牌,冠冕堂皇。
旅美藝術史家白謙慎先生出於專業敏感,在四川“窮鄉僻壤"發現過壹個路邊小店,以“民間書寫”風格的毛筆字,帶點兒隨性地書寫上壹個“娟娟發屋“,看起來竟也新潮洋氣。
剃頭理發已由傳統手工業者的謀生手段,衍變成為壹個時尙產業。服務內容也不僅僅限於剃頭理發凈面刮臉,又增添了焗、燙、幹洗、按摩、美甲、采耳和敷面膜、營養發質等系列服務內容,價位不菲,女性做個頭發往往上千塊、幾千塊。
在1970年代,剃個頭才五分錢,和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差不多。發型也簡單,大多數人就理個平頭,講究的也會留個分頭或背頭。農村裏有些人圖省事,就給小孩子剃個“囟毛”——就是只留囟門上的頭發,戲稱“燕子窩”,這是極形象的稱謂。剃這種頭僅用壹把剃頭刀子,把左右兩邊和後腦勺刮得幹幹凈凈,只在頭頂上留長長的壹撮,酷似個燕子窩。個別嬌生慣養的孩子還留“老毛”,我九叔就留了好幾年,長長地拖在後腦勺上,象根小尾巴。
很多小孩子“護頭",剃個頭理個發,就跟殺豬壹般,掙紮嚎啕。我的小學同學G,十多歲了仍然護頭,經常能見到他頭上那深壹塊淺壹塊的“半拉子工程”;前幾年我遠遠看到過他,理了板板正正略顯痞氣的寸頭,據說是在某銀行當保安。
發型具有很明顯的時代特征。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對發型特別講究,看那個時代照片上的人物,個個梳理得有型有範兒,瞧瞧胡適瞧瞧郭沫若瞧瞧徐誌摩,氣質不凡,風度翩翩,顯示出滿血復活的精氣神——“壹剪輕驅煩惱夢,三梳了我黯然神",發型的確能塑造甚至改變壹個人的神色風彩。現代人強調個性,追求出奇出新出眾,花樣百般了還要翻新。但也可以找到些***性的東西,從壹個人的發型,大致能夠判斷出他的年齡、階層甚至職業、學識。
明代之前,漢人是不剃頭的,無論男女壹概留著飄逸的長發,並將其盤結頭頂兩鬢,是為“束發為髻”。前幾年網上造句,狂飆那句不知誰寫的“待我長發及腰”,以為這是古來罕有的飄飄風彩。其實,長發及腰是古人生活中的尋常所見,涉及到壹個人的年齡時,會用“總角"、“弱冠"、“及笄"來表達,十分形象。比如,古典文學作品中就有“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的描寫。古人以梳子、篦子“沐發梳櫛”,謂之篦頭,習常就稱作“理發”。如果常讀古詩,妳壹定能讀到“十日壹理發,每梳飛旅塵"、“黃昏理發神情爽,向晚題詩倦意頑"的句子。
古代留長發不光是個發型發式那麽簡單,它還有著厚重的儒家文化象征意義,潛承著孝的道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毀,孝之始也",不剃頭發是孝文化的壹個物質符號,到如今仍有很多地方恪守正月不理發的老規矩,表達對親娘舅的敬畏。壹代梟雄曹操曾"割發代首",時當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行世,在割去頭發也算是忤逆不孝之大罪的語境下,他軍前割發,代首明紀,實在是大逆不道,是對生身父母極其嚴重的冒犯。割發如此,披頭散發也不行。壹個人披頭散發,在古人看來是性情懶散、心態慌亂、處境狼狽的表現,非君子之風。
實際上,“剃頭”壹詞出現得比較晚,是清人入關坐了中原天下之後的事,大約在十七世紀中後葉。剃工行當供奉的神明叫羅祖,也有說八仙之壹的呂洞賓的;不用管是誰,他開創和護佑的行當,本為潔凈眾生,卻無意中做了清初壹統江山控制民眾的打手。其時清廷頒布《剃頭令》,勒令束發為髻幾千年的漢人改剃“金錢鼠尾”頭,恫言“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巡於街市的剃頭挑子上掛了鎖鏈,見了漢人摁住便剃——不剃?立馬拿下鎖了,把肩膀以上削平,恐怖之至。
韃子真叫怪,金鑾殿裏壹言九鼎,卻對本族文化文明沒有半點兒信心。妳都讓皇室貴胄、八旗子弟學漢語習漢文讀漢典了,還要以雷霆手段殘暴地強推壹種怪異的發型,跟百姓的煩絲過不去,莫名其妙。
不過,從清廷這壹降服異類、迫其歸順的治國方略理政舉措來看,剃頭理發還真可以算得上是“天下頭等的事業”,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