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直播的中央電視臺將開幕式的主題描述為“俄羅斯夢”,這聽起來有些尷尬。為什麽不直接翻譯成“俄羅斯夢”?後來當我看到“сныороссии”這個俄語表達時,我才知道這個“俄羅斯夢”與“美國夢”和“中國夢”真的不同。具有集體主義強國富民理想的“中國夢”官方譯名為“中國夢”,似乎在有意與主張實現個人主義價值觀的“美國夢”拉開距離。索契冬奧會中的“俄羅斯夢”是壹個“DreamsaboutRussia”,也就是說,它是虛幻的而不是現實的,是審美的而不是功利的,與其說它反映了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不如說它反映了個人對民族的自由想象。索契冬奧會開幕式以此為主題,也是對這壹主題內涵的形象詮釋。
開幕式的表演從小女孩劉伯福的夢想開始。她睡前讀的識字課本被晚風掀翻,33個俄語字母依次轉化為她夢中的34個場景(字母т包含托爾斯泰和電視的兩個場景)。這份所謂“俄羅斯文化字母表”的構成很能說明問題:有10項俄羅斯科技成果列在其中,同時還有近20項文化藝術成果;皇帝只有兩個,即彼得和葉卡捷琳娜兩個“大皇帝”,而作家和藝術家超過10人,作家只有五位,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納博科夫、托爾斯泰、契訶夫和普希金。提到的其他藝術家有柴可夫斯基、康定斯基、馬萊維奇、迪亞吉列夫、夏加爾、愛森斯坦等(按出場順序排列)
在第二單元俄羅斯歷史的場景再現中,壹部改編自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芭蕾舞劇被置於中心位置。換句話說,娜塔莎第壹次跳舞的場景可以與莫斯科的形成、彼得建造彼得堡、蘇聯工業化、衛國戰爭、戰後重建等最重要的歷史事件相提並論,甚至超越它們(至少就它們在開幕式中所占的時間長度而言)。從馬列維奇等人的現代主義繪畫藝術的角度對整個蘇聯時期進行了回顧。面對沈重的意識形態遺產,以戲仿的方式藝術地解構蘇聯時期的歷史似乎既是壹種政治智慧,也是壹種美學手段。身著民族服裝的俄羅斯人合唱了波戈京歌劇《伊戈爾國王》的片段,壹家修道院的合唱團演唱了國歌,大劇院的歌劇明星演唱了奧林匹克會歌,馬林斯基劇院的芭蕾舞演員在《天鵝湖》的音樂伴奏下變成了飛翔的鴿子...俄羅斯文化藝術元素深入滲透到開幕式的每壹個環節。縱觀整個開幕式,俄羅斯人重視人文和藝術而忽視政治和科技的傳統歷史取向在這裏展露無遺,俄羅斯民族崇拜文藝的審美烏托邦情結在這裏也很明顯。
俄羅斯是傳統的政治和軍事強國,也是傳統的體育和文學強國。正如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壹樣,體育運動也經常被視為和平時期的戰爭。然而,與俄羅斯在政治和外交領域的不妥協和我行我素相比,他們在文學和藝術領域表現出了強大的親和力。壹個民族的政治家和軍國主義者對其人民越大,他們對外國人可能越仇恨;壹個民族的偉大藝術家總能贏得普遍的尊重和支持。偉大的運動員介於兩者之間。他們往往既可以是民族英雄,也可以是世界偶像。就競技而言,體育等同於政治,就娛樂而言,體育與文藝有緣,在體育賽事中註入濃厚的文藝因素,千方百計發掘和放大體育中的審美因素,或許是舉辦過索契冬奧會的俄羅斯人願意向世界展示的壹種天然能力。《俄羅斯體育快報》對索契冬奧會開幕式的壹段評論似乎很能說明問題:“我們很多人擔心開幕式會被展示出強大的力量。其實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開幕式充滿了人文和藝術氣息,全世界都能欣賞到它的美。”
筆者曾在多個場合表示,俄羅斯最優秀的不是它的自然和能源、航空航天技術和軍火工業,而是它的文學和藝術。從索契奧運會開幕式來看,很明顯俄羅斯人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他們在索契冬奧會上打出的文化牌十分亮眼,他們的文化軟實力令人羨慕和敬畏。
在世界文學史上,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被認為是繼古希臘羅馬文學和莎士比亞之後的第三個高峰。在中國,所謂“俄蘇情結”在很大程度上實際上是“俄羅斯文學情結”;就其在國家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而言,俄羅斯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俄羅斯作家在社會和歷史上享有的崇高甚至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其他民族作家無法比擬的。每壹個偉大作家的研究都可以成為壹門科學,比如普希金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等等。從普希金崇拜、托爾斯泰崇拜到20世紀的高爾基崇拜、索爾仁尼琴崇拜乃至布羅茨基崇拜,俄羅斯文學界的“求神”和“造神”運動從未停止。俄羅斯文學的這種影響力和這種榮譽從何而來?換句話說,俄羅斯文學是如何發展的?
首先,俄羅斯文學對俄羅斯民族和國家的崛起起到了重要作用。俄羅斯科學院俄羅斯文學研究所所長巴格諾特院士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作的題為“西方的俄羅斯觀”的講座中提到,西方的俄羅斯觀形成於神聖聯盟時期,直到19的70-80年代,它壹直以“哥薩克威脅”的敵對形象呈現。隨著俄羅斯文學的興起,特別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出現,整個西方都鄙視和指責俄羅斯。19世紀中後期的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贏得了全世界的尊重,俄羅斯文學從此成為俄羅斯的文化名片。俄羅斯文學中蘊含的俄羅斯意識和俄羅斯思想也借助俄羅斯文學的翅膀翺翔於世界各地,獲得了廣泛的理解、認可和接受。換言之,俄羅斯文學為俄羅斯國家形象的構建和俄羅斯民族意識的形成做出了巨大貢獻。
其次,俄羅斯文學壹直是壹種思想性和思想性很強的文學。在俄國,對壹部文學作品最好的贊譽是“俄羅斯生活百科全書”(別林斯基),其中最著名的定義是“美即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文學被視為“生活教科書”,作家被視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斯大林),而文學藝術的根本目的是創造“第二自然”(高爾基)和“生活”。換句話說,在俄羅斯人眼中,文學從來都不是無足輕重的高雅文字遊戲,而是幹預生活、改變生活甚至創造生活的最佳手段。所謂“審美烏托邦”是俄羅斯民族意識和思想構成中壹種特殊的集體無意識。可以說,俄羅斯作家壹直扮演著社會代言人和民族思想家的角色,俄羅斯文學壹直是俄羅斯人最重要的思想載體和表達方式。在《過去與沈思》中,赫爾岑通過描述19世紀中葉俄羅斯的社會文化生活,展示了“思想成為壹種力量”的過程,而別林斯基曾將赫爾岑話語的價值歸結為“思想的力量”。俄羅斯文學依靠其強大的意識形態力量在俄羅斯文化中獲得了“中心”地位,進而成為俄羅斯思想和俄羅斯意識的主要載體。俄羅斯文學與俄羅斯思想相互重疊、相互滲透,構成了俄羅斯民族文化的獨特構成和特殊本質,也構成了俄羅斯思想的表現或存在方式。
俄羅斯文學這種身份和功能的獲得與俄羅斯的社會制度不無關系。在近代,俄羅斯壹直是壹個非常專制的國家。從伊凡雷帝到彼得大帝,從凱瑟琳王後到沙皇尼古拉,再到二十世紀的蘇維埃制度,專制統治和君主意誌的傳統在這個國家由來已久。在這個言論和出版自由還不夠充分的國家,人們的不滿和抱怨,甚至憤怒和抗議只能通過文學的形式間接表達出來。久而久之,作家逐漸扮演起社會良知、民族先知、人民導師、真理代言人等角色。,從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家,文學作品逐漸被視為俄羅斯思想的縮影和新思想的源泉和溫床。
俄羅斯橫跨歐亞大陸,所謂的“歐亞大陸”是俄羅斯人標榜自己獨特性的重要基地之壹。如果說西方人相對更理性、更善於分析,而東方人更感性、更全面,那麽俄羅斯人似乎介於理性與感性、分析與綜合之間。文學思想或思想文獻可能是這種思維模式的最佳體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表演和別爾嘉耶夫的理論所描述的俄羅斯民族性格的“二律背反”和“雙重人格”或極端性自然不利於社會穩定和政治連續性,但無疑有利於文學和藝術。大多數俄羅斯人生活在寒冷的森林中,那裏土地遼闊,人口稀少。被迫獨處或主動隱居、沈思自然和渴望見面將同時促進這兩種能力的發展。俄羅斯人信仰東正教。與天主教相比,東正教在原始宗教中更加神秘和溫柔,而與新教相比,它保持了更多的儀式和傳統。同時,與其他兩個基督教流派相比,它最大的特點可能是所謂的“救世主意識”所帶來的虔誠和使命感,以及羅斯受洗時已經流露出來的宗教審美感受。可以說,對俄羅斯文學影響很大的東正教本身就包含了教學和審美兩大因素,即思想和文學。
可見,俄羅斯文學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社會政治原因、歷史文化原因、民族心理和宗教傳統等。也許,正是所有這些因素和許多其他未知因素相互包容和相互作用,才造就了俄羅斯社會文化生活中獨特的文學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