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壹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竹杖輕叩石階發出噠噠的聲響,衣襟有些微微的潮濕。雨勢漸大,初而是毛毛細雨,壹陣涼風吹過,雨也越發的密集起來。樹葉被雨點打得啪啪作響,走在前面的人招手呼喊:“子瞻,還不快走,雨大了!”我也不應,繼續哼唱著小曲兒,揮揮袖子讓他們先走,急什麽呢?能與風雨同歸本是上天厚賜,得之我幸。
衣服貼著身體微涼,我取下腰間的葫蘆連灌幾口。啊,這世間再沒有比酒更好的東西了。什麽功名利祿暖不了身,起起落落反叫人寒心。不急,不急。
我直起腰來舉目四望,枝頭鳥兒早已歸巢,只有數不清的雨滴在葉片上濺起層層水霧。那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讓我想起禦史臺暗綠的柏樹。
禦史臺啊禦史臺,我暗自搖頭苦笑,真的是老了,那本應刻骨銘心的舊事我怎麽記不清了呢?許是這雨打樹葉之聲讓我壹時糊塗了?只記得牢獄陰冷,鴉聲淒涼慘厲,聲聲如重錘敲心。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壹封上表,兩句牢騷,落得如此田地。
那時他們是怎樣處心積慮地置我於死地。
“至於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
李定尖刻淩厲的語調猶在耳邊:“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察,罪有不容,豈敢茍止?”
好壹個“濫得時名,偶中異科。”說得倒也沒錯,我本不是堂上人,何必枉自以才博名?
那天是什麽樣的天氣呢?記不清了,只記得下人們匆匆忙忙的燒毀詩稿。我卻茫然不知所措,蘇子啊蘇子妳真是高估了自己。
雨勢漸弱,這石階上如今只有我壹人,從來只有壹人。我停下腳步,用竹杖敲打著芒鞋,雨水滴滴答答順著鞋尖落下。還是草鞋好,若是官靴這會怕是浸透了。
說來好笑,囹圄之中我已留下遺詩,死則死矣,誓死不聞新政。廟堂之上,替我求情的反是“新進”之人。舊時“知己”何處尋?君前斡旋是“佞臣”。
料峭春風吹透濕衣,我不禁打了個寒噤。罷了,世間事誰對誰錯,留與後人評說吧。百年之後,是敵是友,不過壹抔黃土。我搖搖葫蘆,酒已經空了,雨也停了,山頭落日灑下余暉竟有幾分暖意。剛才唱到哪裏了?真是人老多忘事。罷了罷了,風雨無歸處,詞亦無始終。
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