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晌午,夏蟬聲嘶力竭地鳴叫著,鄉村的水泥公路被照得白晃晃的,公路旁壹條飄滿生活垃圾的水渠蒸騰著腥臭味,公路旁的水泥垃圾池也散發著爛西瓜的腐臭味,吸引來壹群綠頭蒼蠅,嗡嗡地亂舞著。
那沸騰的熱氣似乎要將壹切生物都趕到有隱蔽的地方去。唯有垃圾池旁坐著壹個人,齊耳的頭發被汙垢板結,上身批著分不清原本顏色的臟棉襖,下身穿著膝蓋破爛的秋褲,打著赤腳,她眼睛直直地盯著壹個地方,嘴裏念念叨叨,單曲循環著壹句話,“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她叫春花,家境貧寒。她爹是個孤兒,原本壹個人住在高壩上的土磚房,三十幾歲了還是單身。村長看他老實本分,給他說了好幾個姑娘,可是人家姑娘壹看到他家徒四壁,孤單壹人,轉背就走。最後,村長說,“壹般的姑娘不行,那就找個有缺陷的吧,能續個香火就行。”她爹也想找個暖被子的人,就同意了村長的提議,於是,外村壹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姑娘嫁了過來,也就是春花她娘。
春花她娘雖然瘋癲,生育能力不錯。第壹年就給這個家添了壹個胖小子;第二年又添了壹個女兒;再過兩年就生了春花。幸運的是三個孩子裏,只有二女兒跟她娘壹樣瘋瘋癲癲,兒子和春花的智力都是正常的。
春花從小就沒有朋友,小朋友都不願意跟穿著臟兮兮、破破爛爛的春花玩。她總是低著頭遠遠地跟在小朋友們後面,或者遠遠地蹲在小朋友們活動的地方,羨慕地看著她們跳繩,踢毽子,跳皮筋。
在學校,也沒有人願意跟春花同桌,因為都是壹個村的孩子,他們害怕春花那個瘋瘋癲癲的娘,春花也被想當然地歸為瘋子壹類。於是,春花壹個人坐在教室的壹個角落,獨來獨往,越發顯得陰郁。
成績不好的春花,勉強小學畢業就輟學了,越發地跟村裏的孩子格格不入。鄰居總是聽到她在家吼瘋子娘,瘋子姐。她用最惡毒的話罵她們,叫她們去死。
哥哥跟他父親壹樣老實巴交,也懼怕這個妹妹。每次看她罵娘,他就哆嗦著嘴小聲數落,“罵什麽,都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春花瞪他壹眼,他就縮著脖子走開,怕引火上身。
春花18歲的時候,出去打工了,壹個人去的,兩年都沒有回來。沒有人罵娘罵姐了,家裏清凈不少。可是不久,春花她哥娶了壹個又癡又啞的媳婦回來,家裏又吵鬧起來。不是瘋子娘和瘋子姐罵罵咧咧,就是啞巴媳婦咿咿呀呀叫個不停。鄉鄰看著她們壹家人都直搖腦袋,說幸好正常的春花出去了,不然,呆在這個家也會瘋掉。
春花去哪了呢?有人說看到她在廣東壹家工廠打工,變漂亮了,好像還處了壹個外地對象。
壹天傍晚,鄉村中巴上下來壹個穿著碎花雪紡裙,踩著高跟鞋的女孩,女孩笑顏如花地挽著壹個帥氣的男孩。女孩摘下墨鏡,揚著頭,笑著跟遇見的村民打招呼,大家這才發現這個時尚的女孩是春花。
春花家第壹次圍滿了來看熱鬧的鄉鄰,小夥子突破重圍,走到屋外打電話,嘰裏咕嚕的外鄉話,沒人能懂,表情不是很好。
第二天,小夥子不見了,趕早班車的村民說看到他壹臉憂傷地坐車走了,壹個人走的。春花稍晚點也走了,她爹說是去找那對象去了。
過年的時候,消失半年的春花回來了,盡管只是裹了件普通的黑色羽絨服,也掩蓋不了她的美麗。白皙的臉蛋,高挺的鼻梁,肉嘟嘟粉嫩的嘴唇,濃黑的頭發瀑布壹般地垂在肩頭。只是她沒有像上次壹樣笑著跟鄉鄰打招呼,默默地拖著壹口大皮箱回了家,幾乎不再出門,也沒聽她罵過娘了。
熱心的鄰居給春花介紹了壹個遠房的侄兒,家境比春花家要好,他是壹個木匠,媒人說是挺老實的壹個小夥子。
從第壹次相親就可以看出小夥子不是壹般的老實,不明就裏的人會以為是他媽媽在相親。老婦人袖子挽得老高,講得吐沫星子直飛,壹個勁地說家裏條件很好,絕對會待春花像自家閨女,讓她過上好日子。小夥子壹聲不吭地坐在她身後,偶爾木訥地點個頭,眼睛瞟下春花又快速挪開。
也許是被那句待她像親閨女觸動了,春花很快嫁了過去。開始幾個月,春花每次回娘都是老公騎自行車駝回來的。路上遇到鄰居,她總是笑嘻嘻地、熱情地跟人打招呼。鄰居都說,春花丫頭總算熬出頭了,雖然娘家仍是壹團糟,但她自己算是有了好歸宿。
幾個月後,聽人說春花在那個家裏日子不好過。雖然老公待她不錯,可是壹點主都做不了,當家的是婆婆。春花買個衛生巾都要去找婆婆要錢,還免不了壹頓數落,“節約點,不要以為到了好人家就亂花錢。”
春花有次回娘家,想給父親帶瓶酒。婆婆臉色壹沈說,“妳那個娘家還是少回去,壹屋子的瘋子,不要粘了瘋氣,回來害我家。”春花沒有反駁,娘家確實有壹群瘋子,這是事實。
春花偶爾做錯事,會被婆婆罵得狗血淋頭,“妳不會跟妳媽壹樣是個神經病吧!壹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娶個又窮又蠢的人回來。”
春花回娘家越來越少,偶爾看到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低眉順眼的樣子,甚至感覺她有點害怕別人的靠近。遠遠地看到有人走來,她會繞道走開。
壹年後,春花懷孕了。聽說她婆婆似乎對她好了壹點,罵得少了。春花還是壹如既往的沈默,婆婆說東不敢往西。
孩子出生後,婆婆把孩子帶到了自己房裏,除了餵奶,其他時候都不給春花抱,說是春花家教不好,帶不好孩子。原本唯命是從的春花為了爭奪孩子,跟婆婆鬧起來,無奈不是婆婆的對手。她哭著求,婆婆也還是不給她帶。春花的月子是哭著過的,抱著孩子,她看著那懵懂的眼睛會哭;孩子被抱走,她想念孩子也會哭。
哭鬧都沒用後,春花變得沈默了,就跟壹個木頭壹樣不是靠著門邊杵著,就是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無神地看著遠方。有人提醒她婆婆說,“妳那媳婦好像跟她媽媽壹樣有問題。”婆婆更加不放心把孩子交給春花了。
婆婆畢竟年紀大了,日夜帶個小嬰兒,最終病倒了。孩子只得交給春花帶,孩子出生後,春花還從未整晚帶著睡過,以往都是婆婆把孩子送到房間,她餵完奶後,婆婆馬上抱走了。
春花盯著孩子看了又看,看了大半個晚上,終於撐不住睡著了。
壹清早,婆婆剛到春花的房門口,就聽到壹聲淒厲的哭喊聲,她推開門,看到春花赤腳站在床邊跳著,雙手抓著頭發,頭不停地搖。兒子坐在床邊,手裏摟著壹動不動的孩子,嚎哭著。
原來,春花怕孩子冷,把孩子摟懷裏睡,因為大半個晚上太激動沒睡覺,後半夜睡得太沈,孩子太小,被捂在懷裏,沒了呼吸。
婆婆哭完孫子,抓著春花的頭發倒拖出門,春花重重地被甩在地上,婆婆踹著地上表情變得漠然的春花,壹邊哭罵著,“妳這個瘋子,真是個瘋子!”
春花被趕回了娘家,從此,她真的瘋了,比她媽媽和姐姐更瘋。每天在外面轉悠,不回家,翻垃圾桶裏的東西吃,晚上有時候席地而睡,有時候整晚都不睡,像個幽靈壹樣在村子裏晃蕩。嘴裏還總是不停地念叨,“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後記
因為春花總是在村裏轉悠,不回家,被村裏的老單身漢盯上了。經常有單身漢把她領回家,幫她洗澡後,供自己發泄。這個成了村裏心照不宣的秘密。
後來,壹個油菜花開得正艷的春日,不到30歲的春花死在了路邊,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死的,也沒有人去關心,大家只是感嘆,“可憐的女人!”村裏組織捐款,給她買了壹口實木棺材,葬在了她家油菜花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