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有個女孩子,從小就是個神童,記憶裏超群,過目不忘。最讓人稱道了幾百年的,是她在八歲的時候,就寫出了壹篇《廣寒宮殿白玉樓上梁文》,字字珠玉。她的名字叫許楚姬,壹般都叫她的號:許景樊。
許景樊(1563-1589),名楚姬,字蘭雪,號蘭雪軒、景樊堂。明代韓國李朝書香望族之後,壹門家學,博學開放,人才輩出。其生活優渥,幼過目不忘,工書史,通六藝,落筆成章,還精於繪畫。受到良好的漢文學熏陶,八歲作《廣寒宮殿白玉樓上梁文》。雖出藍生冰,但只是童年,就能嫻熟用漢文進行詩文創作,還是值得稱道的。她與父兄五人皆為韓國辭章大家。十五歲嫁給比自己大壹歲的金誠立。金婚後在外遊學,時有緋聞。夫妻聚少離多,在家獨守又不得婆婆喜愛。其間,娘家又屢遭不幸,膝下兩子女先後離世。後為女道士,寄寓虛無,27歲病卒。詩詞散華落藻,膾炙人口,清壯俊麗,綽有情致,詩才絕人,為韓國士大夫第壹位女詩人。金陵太史蘭芳威出使韓國,得女集《韓國許士女集》。其詩作被明清多部詩詞集收錄。今人譽之為“域外漢學奇葩”。
《名媛詩歸》是中國明代末年竟陵派詩人鐘惺所編的壹部歷代女性詩歌作品總集,計20卷。其中選錄了韓國漢詩名媛詩人許景樊的作品若幹。當代《歷代竹枝詞》(初集)的編者從中發掘出了她的兩首竹枝詞。
她的大哥總會給她壹兩本中國的詩集,讓她學習。出嫁之前,深居閨閣,才華出眾,除了喜歡寫遊仙詩外,對於其它各類漢詩文體都有嘗試。這兩首竹枝詞就寫在這個時候。
其壹
永安宮外是層灘,灘上行人多少難。
潮信有時應自至,郎舟壹去幾時還。
其二
家住江陵積石磯,門前流水浣羅衣。
朝來閑系木蘭棹,貪看鴛鴦相伴飛。
從內容來看,不難讀出,天賦超群的少女許景樊,十分渴望美好的愛情,並憧憬著自己美好的未來。
其壹,擬寫妻子對在外夫君的思念。在少女的心裏,結婚是壹件很美好的事情,即使夫妻暫時分離,也有彼此間深情的牽掛惦念在。何況,古人雲,“久別似新婚”。婚姻中,偶爾久別,應該也是美好歡婚姻經營的壹種方式。只讀書,只想象,這樣的情形當然很好。詩中想象道:層層江水推湧著奔向江灘,觀賞江景的遊人不時發出尖叫,偏又特別喜歡置身於這活鮮鮮的江景之中,不知疲倦。江潮壹點,壹線,頃刻裏,狂瀾橫江,翻滾呼嘯,層層疊疊,漫卷而來,排天而上。須臾間,潮鋒從遊人眼前掠過,不知所終。如此壯觀的潮水,卻是有時間制約的,到了時間,潮水自來。潮水有來有去,夫君啊,妳的船,這壹去,幾時才會回還呀?
這詩,是用“興”手法來寫的。所謂“興”,最常見的說法,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從特征上講,有直接起興、興中含比兩種情況;從使用上講,有篇頭起興和興起興結兩種形式。目的都是為了激發讀者的聯想,增強意蘊,產生形象鮮明、詩意盎然的藝術效果。詩人前三句“ 永安宮外是層灘,灘上行人多少難。潮信有時應自至 ”,都是在寫景,寫宮,寫灘,寫潮。第三句承轉之時,略有暗示“有時應自至”為結句“ 郎舟壹去幾時還 ”蓄勢。第四句才道出真意。如此千回百轉之中,女兒家的柔腸牽掛,就順理成章地呈現了:我在想妳呀,妳快點兒回來呀。布局在含蓄與率真之間,跨度極大,又不顯突兀,恰恰好。很典型的“興”狀態。借助眼前常見的,大家熟知的潮汐,來說事,使詩味無極,聞之心動。宋人以為,“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即此。
“永安宮”估計就是壹個宮府的名稱。她的娘家在陰川(在今京畿道金浦郡),而出生地在韓國東海岸江原道江陵附近的草堂村。陰川許氏,是韓國的名門望族,祖上從高麗起就世代擔任朝廷重臣,並以文名間於世。有壹座宮府應該很正常。因了她,至今,草堂村依然是人文旅遊勝地,草堂村口立有塊許景樊詩碑,供人拜謁,寄托追思。
其二,白描少女對愛情的憧憬。讀書多,又過目不忘,童年尚懵懂,到得少年時,就漸漸明瞭了。韓國女子,舊時十四五歲便是出嫁時。這之前,會有很正常的各種出入進退禮儀和必要的性指導。尤其權宦之家,更是如此。少女許景樊應該是春心萌動時吧。
首句“ 家住江陵積石磯 ”,交代人事發生的地點,很直白,無壹矯飾;我的家,就在江陵這個地方。門前就是“積石磯”。“磯”水邊突出的巖石;次句“ 門前流水浣羅衣 ”,我在門前就著流水洗衣服。“羅衣”,輕軟絲織品制成的衣服。像作者這樣的貴族女子,穿的,當然是羅衣,而不是布衣了。至於,是本小姐親自洗著玩呢,還是看著奴婢們洗呢,還是身邊有奴婢在洗呢?那就隨讀者們去想吧。臨江而居,江邊有磯,常有人於此處洗浣。這樣很普通很生活的煙火氣,才是又生機的真生活吧。第三句“ 朝來閑系 木蘭 棹 ”,是壹個定格,人的特寫:壹大早,小女子無事,便輕扯纜繩兒,欲把蕩得有點兒遠的木蘭小船系到岸邊。對少女而言,這裏的“閑”,是真滴悠閑,有時間,有心情,有興致,十萬分的“小資”,閑逸閑行。這個“閑”字,用得好,不閑,就不會有結句“ 貪看鴛鴦相伴飛 ”了。“鴛鴦相伴”無須細講,就是最常見的婚姻與愛情忠貞不二的說辭。這“貪”當大說特說了。此“貪”為詩眼。貪,意思是欲求多多,全不知足,非得到不可,非得多不可。少女表面上是在系舟,其實,那個“閑”字就是在拆穿“系”:哪裏在系,哪裏需要系,其實是光顧著去看去了,看得不轉眼。少女癡癡地不轉眼地看著水中相伴相偕比翼齊飛的鴛鴦,她在想什麽呢?少女敢看,敢貪看,敢想;詩人敢寫,敢想,敢壹直寫到人家“飛”。欲開情竇的少女,好大膽,好有追求,她最想要的,是像鴛鴦那樣不離不棄始終壹雙人的愛情與婚姻呀。少女的欲說還羞,大膽濃烈,就這麽很正常的顯示了出來。
其二與其壹是呼應的。愛情也好,婚姻也好,我不要異地戀,我要長相廝守。詩人這兩首竹枝詞的表白,是在向家長們吐露自己的心聲麽?是在向未來的夫婿表白自己的擇偶條件麽?兩首竹枝詞,勝在秀色可餐,卻全無脂粉氣,俱出天成。只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詩人15歲以後的愛情婚姻際遇,全然與她的憧憬,背道而馳。那麽淒涼悲慘,生生把她逼到了道觀,逼到了韶年早逝的結句,豈不令人欷歔痛挽啊。
壹個韓國的女詩人,在她短暫的壹生中,為世界留下了竹枝詞這個獨特的文學樣式,以兩首竹枝詞佳作,在海外,與當時中國本土的全國性的竹枝詞熱潮熱烈呼應。對於竹枝詞而言,這樣的兩首,是不是顯得彌足珍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