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得獎小說改編成電影,前陣子,有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盲目》(Blindness)和南非作家J.M.Coetzee的《屈辱》(Disgrace)。二者中,《盲目》較為香港人熟悉;香港電影公司給影片改了壹個頗應時的名字:《盲流感》。
薩拉馬戈的“目盲瘟疫”完全是虛構的、抽象的,首先有壹個人在駕駛途中等候交通燈轉號時突然盲了,之後“白色目盲”(眼前是白茫茫壹片)以高度傳染性向全城擴散,文明的城市壹下子崩塌。
抽象性是《盲目》的最大特色。“五色令人目盲”,在視覺年代,我們的眼睛尤其超載,時刻被目眩充盈的符號包圍。《盲目》正好有這方面的針對性。疫癥是抽象的。人物也是抽象的,所有人都沒有名字,只有職業身份,但職業在疫癥之中意義剝落(盲了的眼科醫生尤其成了反諷──瞬即從英雄淪為受助者)。最後壹個重要的抽象性就在於城市,小說中的城市沒有名字,相當程度上是壹個隔離的封閉體(小說完全沒有處理境外擴散的問題,在全球化的流動紀元,也許顯得不足)。從疫病、人物到城市,小說都是壹則純寓言。
所以,薩拉馬戈由多番拒絕交出改編權終至首肯時所提出的壹個要求:“電影不可被設定於任何可被識別的國家中”,從小說的純寓言性來看不僅是重要,並且是必須的。這令我想到添布頓時期的《蝙蝠俠》,他塑造的葛鹹城是全然的虛構城市,電影的設計監制AntonFurst曾說:“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找到壹個既非未來也非歷史的城市感覺。”這跟後來《蝙蝠俠》第三代導演基思杜化(ChristopherNolan)將葛鹹城做現實化處理,大相徑庭。紐約甚至香港都“有幸”成了葛鹹城的投射,但《盲目》中的文明城市,壹定要是越抽象越好。
由巴西導演費茲度梅維裏斯(FernandoMeirelles)來處理壹個抽象化的城市,本身就是壹個挑戰。要知他的名作《無主之城》拍巴西貧民區黑幫,是壹出極富實感的電影。那他執導的《盲流感》滿足了小說家“不可識別”的要求嗎?基本上是,但某些地方,我認為導演卻恰恰讓我們看得太多(影像本質上也比文字具體)。譬如演員的國籍膚色:染了紅發的白人女子JulianneMoore(醫生之妻──唯壹沒受感染的,也成了最大的英雄)、日籍夫婦(病人零號與其財經太太)、巴西妓女(黑超女)、墨西哥惡霸(三號病房國王,本是酒保)等等。也許是我對種族膚色太敏感,但導演顯然將盲目之城描畫成壹個種族大熔爐。再加上全片的英語,公寓、酒店、大橋等建築景觀,整體上沒特別所指的城市,在電影中卻仿佛有著後工業大城市的特色。這就關系到電影對文明崩潰的處理。電影忠於原著,安排第壹批受感染病人,被政府隔離於壹所廢置的瘋人院中,並受到警隊如戒嚴式的監視,病人稍稍走近警崗便給開槍掃射。這情況,在抽象城市甚至某些極權國家可以想象,但於壹個假設是先進的大城市,則不大可以想象。不是說大城市真的先進過人,而是“文明”之為“文明”,包括文明之“偽善”(不輕露粗暴本相)。壹個現代大都會的文明政府,在疫病僅僅爆發之初,又怎會第壹步就不理病人死活把他們像囚犯般棄於瘋人院中?因為人性在極端處境下的暴露是電影的主題,文明崩潰的節奏步驟,便是攸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