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版《紅樓夢》基本忠於原著,在王熙鳳赴外宅見尤二姐時,特意讓她穿了壹身素服。王熙鳳壹向是花枝招展、富麗奢華的,看了這身衣服竟有點不習慣。反過來,尤二姐在家穿的倒比王熙鳳鮮艷。
王熙鳳為什麽要穿素衣素服?原因似乎很簡單,她是在守孝期間。但是這只是粗淺的認識,略細思考,就會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賈璉和尤二姐的邂逅、定情,發生在賈敬的喪事期間。定情之後匆匆結合,既沒有告知父母,也沒有接近賈府,而是在附近的小花枝巷中買房居住。到成親的這壹天,賈璉是“素服”坐轎而來。
是不是賈璉素服,王熙鳳也壹定要素服?我們看鳳姐會尤二姐,在成親後多長時間。
結婚後兩個月,賈珍“在鐵檻增作完佛事,晚間回家”,去探望二尤。尤二姐已經從良,所以同桌飲酒,借機回避。從前掀開尤三姐大鬧的序幕。
鬧得受不了,尤二姐想打發妹妹嫁了,也是終身歸宿,才知道尤三姐情系柳湘蓮。正好賈璉到平安州公幹,路上遇到柳湘蓮,匆匆說定親事。
分手後賈璉繼續去平安州,辦完公事,回到家中,柳湘蓮悔婚,尤三姐自刎。薛蟠找不到柳湘蓮,回頭才顧自己的事,把給妹妹買的東西拿出來。寶釵分送東西,轉到王熙鳳審問小廝,得知尤二姐之事。從“偷娶”到“聞秘事”,至少隔了三個月以上。
賈敬和賈赦,是***同曾祖父的堂兄弟,比***同祖父的堂兄弟要疏遠壹層。但因為榮寧二國公的余蔭,賈珍和賈璉走得特別近。雖然走近,服喪穿孝是有規定的,不至於堂大爺的孝竟要穿壹百天以上的。況且守孝是要在家裏,不能隨便出門,王熙鳳找尤二姐可是打著“到姑子廟燒香”的名義,有遊玩的性質了。
古代婦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並沒有多少出外的機會。而上廟燒香,是她們為數不多的出遊機會。盡管如果,年輕的婦女要燒香也很會受到限制,因為上廟可以順便逛街、郊遊,有可能受到浮浪弟子的騷擾。
鳳姐出門,奴仆成群,前呼後擁,沒有這種危險,所以向賈母王夫人請假,壹請就準。而她的“素衣素服”(文中是“素衣素蓋”),並不是孝穿,只是摒棄鮮艷的顏色,選擇素凈的衣飾車馬。否則不能解釋鳳姐過生日、寶玉出城私祭金釧壹回,也是“遍體純素”了。
既然不是穿孝,又是以上廟燒香的名義外出,為什麽要穿得這樣素呢?這種服飾,壹方面是經歷喪事未久,表示余痛未銷;更重要的,是給尤二姐心理上的壓迫感。
王熙鳳見尤二姐,姿態放得很低,把尤二姐擡高到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而平兒這個名正言順的屋裏人,卻被她稱為“原是咱們的丫頭”。尤二姐當然有自知之明,說平兒“咱們是壹樣的人”。在這壹進壹退、壹謙壹讓之間,正室和二房的地位分明。
別以為尤二姐的二房地位是王熙鳳的讓步,事實上更是對尤二姐的約束。賈母要求“壹年後方可圓房”,和早已同居的事實矛盾,把尤二姐“先奸後娶”的不堪過去揭露無余。
尤二姐的死是王熙鳳的策劃,是動員壹切可用力量的全力出擊。因為尤二姐的相貌家世,完全配得上賈璉二房的地位,而賈璉二房的長期空缺,誰都知道是由於鳳她的善妒。所以王熙鳳只能打擊尤二姐這個人,而不是反抗侍妾這種制度。她的努力,重點在於證明尤二姐多麽不堪,多麽配不上賈家姨奶奶的地位,並力圖引起廣泛***鳴——甚至在尤二姐心裏,也形成這樣的思緒定勢。
王熙鳳的定位相當準確,手段也非常精準,以下三個細節可以證明她的成功:
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占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那裏尋不出好人來。”
賈母初見尤二姐,認為她比鳳姐還俊,但是後來便要要求退婚,可見尤二姐在長輩那裏已經失寵。
張口是“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
秋桐當然是個蠢貨,但敢於明目張膽地斥罵,也正由於尤二姐有短處。
尤二姐泣道:“妹妹,我壹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
尤二姐在夢中拒絕尤三姐的援助,因為“我壹生品行既虧”,應該遭受報應。
尤二姐的缺陷,最大的是婚前失貞,並且是跟姐夫亂倫。但這壹點,在賈璉那裏,是得到寬宥的:“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以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雖然這壹點在其他人嘴裏,還常常提起,作為打擊她的武器,但鳳姐對她的打擊,是更加全方位的。
在和尤氏的談論中,鳳姐提到賈璉和尤二姐的婚事:
國孝壹層罪,家孝壹層罪,背著父母私娶壹層罪,停妻再娶壹層罪。
婚事是在老太妃的國喪期間,又在堂伯父賈敬的喪事期間。在國孝家孝期間婚娶是相當大的罪名,是賈璉的罪名,尤二姐也脫不了關系。但在小花枝巷居住,沒有進入府中,這壹點也沒人追究。
別人不追究就算了,王熙鳳可不肯放過。第壹次見尤二姐,她就特意“素服素蓋”,讓人不由自主把妻妾的見面,和幾個月前的孝期婚嫁聯系起來。從前,尤二姐還能保持心理上的從容;此後,她開始進退失據、動輒得咎、自承有罪,對鳳姐的所有折磨、欺淩、汙辱,都逆來順受,而沒有任何反抗的勇氣了。
鳳姐的“素服素蓋”,並不是激烈的手段,而只是旁敲側擊的心理暗示。“少說些有壹萬個心眼子”的王熙鳳,雖然沒什麽文化,更沒有學過心理學,卻沒有壹個無意義的舉動。連穿的素衣、乘的素車,也在暗地裏打擊了尤二姐,成為逼死情敵的手段之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