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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街頭夜景》 ——丁玲 1982年9月25日 北京
去年十壹月四日,我到了紐約,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壹。傍晚,我住進了曼哈頓區的壹家旅館,地處紐約最繁華的市區。傍晚,我漫步在銀行、公司、商店、事務所密聚的街頭。高樓聳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墻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宮。五顏六色的街燈閃閃爍爍,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時隱時現,走在路上,就像浮遊在布滿繁星的天空。汽車如風如龍,飛馳而過,車上的尾燈,似無數條紅色絲帶不斷地向遠方引伸。這邊,明亮的櫥窗裏,陳列著錚錚發亮的金銀餐具,紅的瑪瑙,青翠的碧玉,金剛鉆在耀眼,古銅器也在誘人。那邊,是巍峨的宮殿,門口站著穿制服的巡警,美麗的花簾在窗後掩映。人行道上,走著不同膚色的人群,服裝形形色色,打扮五花八門,都那樣來去匆匆。這些人從哪裏來?到那裏去?他們走在通衢大道、卻似在險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濘。曼哈頓是大亨們的天下,他們操縱著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榮華富貴,更多的人逃不脫窮愁的命運。是幸福或是眼淚,都系在這交易所裏的電子數字的顯示牌上。我徜徉在著熱鬧的街頭四顧,燦爛似錦,似花,但我卻看不出它的美麗。我感到了這裏的復雜,卻不認為有多麽神秘。這裏有壹切,這裏沒有我。但又像壹切都沒有,唯獨只有我。我走在這裏,卻與這裏遠離。好像我有緣,才走在這裏;但我們之間仍是缺少壹絲緣份,我在這裏只是壹個偶然的,匆忙的過客。
看,那街角上坐著壹個老人,傴僂著腰,半閉著眼睛。行人如流水在他身邊淌過。閃爍的燈光在他身前掠過。沒有人看他壹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聽什麽?他在想什麽?他對周圍是漠然的,行人對他更漠然。他要什麽?好像什麽都不要,只是木然地坐在那裏。他要幹什麽?他什麽也不幹,沒有人需要他幹點什麽。他坐在這熱鬧的街頭,坐在人流中間,他與什麽都無關,與街頭無關,與人無關。但他還活著,是壹個活人,坐在這繁華的街頭。他有家嗎?有妻子嗎?有兒女嗎?他壹定有過,現在可能都沒有了。他就壹個人,他總有壹個家,壹間房子。他坐在那間小的空空的房子裏,也像夜晚坐在這繁華的街頭壹樣,沒有人理他。他獨自壹個人,半閉著眼睛傴僂著腰。就這樣坐在街頭吧,讓他來點綴這繁華的街道。總會有壹個人望望他,想想他,並由他想到壹切。讓他獨自在街頭,在鮮艷的色彩中塗上灰色的壹筆。在這裏他比不上壹盞街燈,比不上櫥窗裏的壹個仿古花瓶,比不上掛在壁上的壹幅亂塗的油畫,比不上掠身而過的壹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藍圈,血似的紅唇,更比不上牽在女士們手中的那條小狗。他什麽都不能比,他只在壹幅俗氣的 風景畫裏留下壹筆不顯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壹縷冷漠和淒涼。但他可能當過教授,曾經桃李滿天下;他可能是個拳王,壹次壹次使觀眾激動瘋狂;他可能曾在情場得意,半生風流;他可能在堵場失手,壹敗塗地,輸個盡光;他也可能曾是億萬富翁,現在卻落得無地自容。他兩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麽?是回味那往昔榮華,詛咒今天的滿腹憂愁,還是在追想那如煙似霧的歡樂,重溫那香甜的春夢?老人,妳就坐在那裏吧,半閉著眼睛,傴僂著腰,壹副木木然的樣子,點綴紐約的曼哈頓的繁華的夜景吧。別了,曼哈頓,我實在無心在這裏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