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008,日本1988?
亞洲兩個最大的經濟何其相似,區別僅在時間上相隔了20年。
20年前,在世界各地的旅遊景點,處處可見搖晃小旗的日本遊客;今天從巴黎到洛杉磯,散漫喧嘩的國人成為酒店飯館的新寵。20年前,巨額貿易順差迫使日元大幅升值,今天處於同樣境地的是中國的人民幣。20年前,日本人在全球尋覓資產,加州的高爾夫球場、紐約的洛克菲洛中心,無論價格幾何,悉數收入囊中;今天輪到中國公司,大手筆購進巴西的鐵礦、中亞的油田。20年前,世界10大銀行日本占據9席,今天按市值計算,中國已10有其4。20年前,東京的股市和地產掀起非理性狂潮,今天上海的A股突飛猛進,很快就打破了東鄰扶桑的泡沫記錄。
兩個亞洲大國的經濟不但形同而且神似。戰後日本經濟的重建和起飛靠的是投資,投資對GDP的比率從1955年的15%快速上升,到1970年代初期已接近40%。我國經濟增長最強有力的推動也是投資,投資率從改革開放初期的25%提高到2006年的42%。作為對照,戰後美國的投資率壹直穩定在15%的水平上。
表面上看,投資驅動並無不妥,日、中兩國先後都實現了經濟的高增長和低通脹。從1955年到第壹次石油沖擊的1973年,日本的GDP增長約為10%,而消費物價通脹年平均不到2%。低通脹的原因是投資形成了新的生產能力,過剩產能下的過度競爭限制了廠商的定價能力。同樣由投資驅動,我國當前經濟周期的特征也是高增長和低通脹。
高增長掩蓋了諸多深層次的結構問題,改革的意願消失在滿足於現狀的欣慰之中,低通脹則解除了貨幣政策當局的警惕,銀根松寬,信貸供應充足。信貸刺激了投資,投資帶動景氣上升,企業盈利的改善誘使銀行發出更多的貸款,如此形成投資-景氣-信貸之間的循環,進壹步強化了投資驅動的增長模式,並為日後的流動性泛濫埋下了伏筆。
投資驅動的問題在於增長的不可持續性。如同所有生產要素,投資服從邊際收益遞減的規律,就像在給定面積的農田裏施肥,第壹袋肥料可增產100斤的話,第二袋只能增產60斤,第三袋所帶來的新增產出更少。換壹個等價的說法,為了獲得壹定的產出增加,農民必須使用越來越多的肥料。同理,為了維持壹定的GDP增長比如說10%,僅有高投資率還不夠,必須不斷提高投資率。然而投資率存在著上限,理論上講不可能超過100%。現實的上限在哪裏?50%?即壹年之內所創造價值的壹半用於投資,另壹半留作消費,這是壹個迄今為止世界上從未見過的比率,我國經濟距離這壹點已經不遠了。
壹旦投資下滑,增長奇跡終結。自1970年代初開始,日本的投資率從35%的高位上回落,GDP增長率隨之降到年平均4%以下,進入1990年代之後,增長基本停頓。人們自然要問,我國的投資率還有多少上升空間?如果投資趨向穩定或者下降,我們是否還能保持高速增長?
除了增長的不可持續性,投資驅動造成經濟結構的扭曲,資本密集型的制造業過度發達,而勞動密集型的服務業相對落後。雖然人均GDP和美國相差不多,日本服務業占GDP的比重僅為65%,比美國低了至少15個百分點。我國服務業產值不到GDP的40%,並且近年呈現出不斷下降的趨勢,目前與印度相比也要低10多個百分點。
制造業與服務業的失衡對經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貿易順差和本幣的升值都與之有著很大的關系。服務產品在本土消費,不會引起國際貿易摩擦,而制造業的過剩產能只能由海外市場吸收,強勁的出口實為投資驅動的必然結果。倘若當年日本及時將經濟發展的重點轉移到服務業,或許可以避免“廣場協議”的城下之盟;倘若我們能夠及時叫停“二次工業化”的自編狂想曲,或許資源的消耗不致令世界感到難以承受,環境的破壞恐怕也不會嚴重到今天的地步。
制造業的過度發達源於政府對經濟發展的指導,日本有產業政策,中國有五年計劃。凡政府規劃必然是重制造業,輕服務業,因為它既不知道如何也沒有足夠的信息制定服務業的規劃。回顧歷史不難發現,日本以往的產業政策實際上都是制造業政策,而我國的五年計劃的編制也是圍繞制造業展開,對服務業僅輕描淡寫,幾筆帶過。
制造業和服務業的區別在於前者多為集中、已知和確定的,而後者卻是分散、未知和不確定的。汽車如何制造,看得見摸得著,壹個互連網站能否招徠到足夠的用戶,沒有人說得清楚,甚至在街角上開壹家餐館能否賺錢,要到開業經營之後,才能有個大致的估計。服務業在這裏包括了對可持續增長至關重要的科技創新,雖然科技產業也有制造業的成分,但它的價值創造主要體現在無形的智力產品上。政府可以規劃汽車行業的未來發展,兩個汽車公司就是壹個行業,但對於服務業特別是科技創新,政府既非專家又缺乏信息,不可能事先做出符合實際的預測與規劃。
無論產業政策還是五年計劃,政府導向的資源配置不可避免地向制造業傾斜。“日本模式”曾為世人所津津樂道,其核心是政府、工業和金融的三位壹體,在產業政策的指導下,銀行為重點行業和重點企業提供廉價資金,企業進行快速的規模擴張。為了強化集體行動能力,銀行與企業以及企業之間交叉持股,結成利益***同體。在我國,執行產業政策的是大型中央企業和國有銀行,政府所有制則作為協調和溝通的連接紐帶。除此之外,地方政府也制定了各自的區域經濟規劃,運用行政影響為重點項目提供融資。
隨著時間的推移,政府規劃對企業的約束日趨衰弱,但產業政策以及與其配套的監管卻長期壓抑了服務業的發展。政府對重要的服務業如金融實施了嚴格的市場準入、產品開發和定價的管制,不僅限制了這些行業自身的成長,而且由於機構與產品的單壹和過分集中在銀行業,不能給服務業提供有力的金融支持。銀行要求借貸者擁有足夠的固定資產作為抵押,並有穩定的現金流以支付利息,制造業因此受到青睞,而服務業和科技企業則遭到遺棄。
日、中兩國都非常重視科技,日本建有築波科技城,中國的科技園區更是遍布全國。然而不無諷刺的是,政府越重視,創新能力的提高似乎就越困難,日本的信息技術落後美國不止10年,而中國在經濟高速成長期間甚至少有豐田、索尼那樣能夠進入高端國際市場的公司。
日本給人以科技發達的印象,其實正如日本前金融相竹中平藏所指出的,日本的特點是二元經濟,外向與國際市場接軌的制造業部門創新能力較強,可與歐美競爭,而國內的金融、地產、建築、零售等行業長期處於政府的保護之下,產品技術陳舊,效率低下。我國的二元經濟也不宜再以城鄉劃分,而與日本類似,壹方面是監管保護和政策扶持下的國有部門,與之並存的是在國內外激烈市場競爭中成長起來的民營部門,我國目前具有國際競爭力的企業大多出自後壹部門。
創新能力不足成為日、中兩國經濟的軟肋,為保持增長,兩國都不得不追加投資,以彌補投資收益遞減留下的缺口。美國之所以能夠以15%的投資率實現戰後的中度增長,關鍵是通過創新不斷改進效率。盡管山姆大叔的增長成績不如東亞耀眼,但他有理由對85%的消費率感到滿意,畢竟發展經濟的目的不是增長本身,而是提高國民的生活水平。
當增長失去勢頭時,日本找到了快速創造財富的捷徑——經濟泡沫化。由於直接融資手段缺乏和資本市場的畸形,民間儲蓄的大部流入商業銀行,而銀行消化儲蓄資金的方法只有放貸。與直接融資不同,貸款會派生出新的存款回流到銀行,迫使銀行發放新壹輪的貸款,由此造成流動性的過剩。股市和地產狂飈曾使東洋感覺已站在世界之巔,同樣的紙面繁榮20年後在中國重新上演。
1989年近代歷史上最大的泡沫破滅,日本經濟從此陷入停滯和蕭條,十幾年間首相更換有如走馬燈,認真反省“日本模式”的只有小泉政府。小泉在任內整頓金融,開放市場,打破交叉持股,縮小政府規模,最能代表其政策取向的,當屬郵政儲蓄的私有化。
歷數“日本模式”的諸要素,產業政策、投資拉動、制造業優先、銀行為主的金融等等,所有這些都可追溯到壹個源頭——政府對經濟的積極幹預。至於“日本模式”的另壹面,消費不足、服務業落後、創新乏力、流動性過剩、資產泡沫,則可以歸結為市場的虛弱。實際上,“無形之手”之所以未能充分發揮作用,正在於“有形之手”的過於強勢。
今天的日本在發展道路上的十字路口徘徊,沿襲自明治維新以來形成的傳統,繼續政府主導的“日本株式會社”模式?還是相信市場,倚靠企業和個人的創造力?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決定日本經濟的未來走向。中國能否避免日本式的繁榮-蕭條大循環?今後幾年的政策時關鍵,希望2008年將是改革開放的第31年,而不是激情與惶恐交織的泡沫元年。
我還沒來得及看 先發了 等下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