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大眾文化的功能
壹個下層社會的年輕人碰巧遇到了壹個年輕漂亮的仙女,兩人相愛並結婚了。但仙女的行為違反了仙界的法律,受到了仙界執法者的幹涉,導致了這段仙女婚姻的解體。
這是壹部中國古代民間神話傳說大類的標準版本,包括幾個最著名的至今仍廣為流傳的民間神話傳說,如仙女下凡、牛郎織女、白蛇傳說、蓮花燈等。不僅如此,大概很多人在各地旅遊時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當導遊講述壹個景點的當地傳說時,很多“美麗動人”的故事總讓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實這幾個故事除了主角換成了狐仙和龍女,劇情略有變化之外,結構都差不多。
從現代小說來看,這類故事和傳說的情節和結構過於簡單,缺乏想象力,但這並沒有阻礙這類傳說的廣泛而持久的傳播。它們不僅是在這個國家長大的每個孩子的童話,而且根據這些神話和傳說改編的電影和歌劇仍然是中國許多地方人民的重要精神食糧,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電視作為壹種大眾娛樂得到普及,被許多成年人談論,並構成了他們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為什麽中國人這麽喜歡這樣的故事題材?這個主題的頻繁出現和廣泛持久的傳播意味著什麽?長期以來,中國神話傳說的這種結構趨同性令我困惑。這是否只是說明中國人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卻善於模仿?還是只是歷史的巧合?
在傳統的解讀中,這類童話被解讀為表達封建時代男女不滿禮教束縛,追求美好愛情的願望。的確,在這種戀愛模式中,沒有封建傳統婚姻中的媒妁之言(或者說有靈媒動物充當媒介,在農耕社會中,這種動物的典型形象是牛),雙方通過“自由戀愛”結合在壹起。但這與其說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不如說是小農意識的務實特征的反映。因為,在這種婚姻模式中,無壹例外都是男主角作為人和女主角作為仙的結合,絕對不存在對立的情況(對立的情況是另壹種故事。男人以妖怪的身份出現,害了壹方,最後被正義除掉。封建禮教最大的受害者是女性。所以,女主角作為仙女的自由大膽的動作,絕不是現實主義的女人作為人所要模仿的對象。它仍然表達了以滿足男性需求為中心的男權社會的典型心理,而不是反抗意識。
另壹個非常值得註意的現象是,與歷代文人創造的以“大團圓”為特征的才子佳人故事不同,這類民間神話傳說往往結局並不盡如人意,最顯著的區別是其男主角往往是普通的下層民眾。由此可見這類童話的民間性和流行性。因此,作為壹種長期存在且仍有巨大影響力的流行文化現象,它的出現和延續絕非偶然。文化作為歷史的產物,尤其是民間神話傳說作為壹個民族精神的“活化石”,必然承載著產生和延續它的社會的大量信息。既然是在這樣的社會中產生的,就壹定有這種現象賴以存在的土壤。既然能被大眾接受和傳播,願意演繹很多版本,那就壹定是符合大眾審美需求和喜好的。既然能長期流傳,反映的不僅僅是審美偏好,更是壹個民族文化心理的某種反應機制,即壹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形態。
因此,對中國古代神話傳說進行精神分析和還原,不僅是文化研究的任務,也是了解這個古老民族特殊精神結構和心理形態的有效途徑。
特定的文化總是來源於特定的現實。作為文化的載體,現實生活與文化的關系是所有文化哲學的首要話題。如果說抽象意義上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是可以接受的,那麽什麽樣的社會存在決定什麽樣的社會意識,社會存在又是如何決定社會意識的呢?還是壹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文化,尤其是大眾文化,作為社會存在的“反映”,這種反映絕不是文化作為存在的反映而存在,大眾文化在本質上更類似於社會無意識的產物。它反映了社會的文化心理需求,是作為這種需求的供給而存在的。就像溫柔是漂泊的夢。大眾文化的本質往往不是對現實社會關系的復制和描述,而是對壹種虛幻境界的不切實際的向往。現實越殘酷越真實,特定時代流行文化的特征就越虛幻越浪漫。文化是對現實的安慰,是對現實的痛苦和無聊的“超越性”解釋,也就是精神上的勝利(阿q情結)。現實與流行文化之間存在秘密的“共謀”關系,這是對現實之痛的有效補償機制。在客觀意義上,它維持著真實社會關系的存在和復制。
因此,從大眾文化的社會功能,即作為壹種社會壓抑的心理反應機制來看,這種民間神話傳說在中國古代的興起,或許不再難以理解。也就是在傳統的男權社會中,很多貧窮的男青年(尤其是農民)婚姻失敗的現實(有很多材料可以佐證)為這類故事的興盛提供了現實土壤。
但如果說這類傳說的問題可以通過社會壓抑的文化反應來解決,那麽支撐這類神話傳說得以廣泛繁衍和持久流傳的,則是大眾強烈的集體無意識心理需求和心理形式。
中國文化在心理反應方式上註重“自省”是公認的事實,“君子謀己,小人謀人”是中國文化的普遍訴求。然而,壹個被很多研究者忽略的現象是,“內聖”的過程並不是為了穿透事物的真相,即追求普遍的真相,而是出於壹種“外王”的需要。中國文化中的“道”不是壹個客觀的真理,而是壹種達到某種目的的方法。所謂“外王”,並不是按照壹種純粹理性認可的正義標準去建設美好社會的沖動,而是在壹種超穩定的社會結構中使自己達到壹個有利的位置,使這種社會形態達到壹個相對穩定的水平。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大治理”,其實就是讓這種性質和結構都沒有改變的社會形態的離心力達到壹個較低的水平。所以,壹方面,在人生相對順利的階段,這種心理反應機制就是“儒”,這是壹種建立事業的沖動,但對於壹個穩定的金字塔結構,很少有人總是幸運的。所以,面對挫折和現實痛苦,同樣的文化心理反應是“道”,即“內聖”變成了“說服自己”,以達到內心的平靜。就像在我們文化的潛意識裏,“外王”可以不擇手段(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壹樣,這種文化在說服自己上也是不擇手段的。壹方面是關於“皇帝沒有壞人”和“清官”的集體想象。另壹方面,這個沒有宗教意識的民族,其實是“相信”(更確切地說,是支持,因為這些神有非常明確的實際目的)和熱愛世界上最多的神。所以這種自省不是為了改造社會,尋求解決社會弊病的辦法,而是為了改造自己去適應社會,或者通過精神上的勝利獲得壹種精神上的安慰。馬克斯·舍勒莫名其妙地指出,與歐洲文明相比,“中、日、印過去和現在都更幸福,如果不強迫它們接受歐洲文明,這種狀況會持續更久”(愛之令,港,1994,163)。偉大的羅素曾經對此感到很奇怪:他說中國人“就像等待蘇打水的泡沫自己消失,等待現狀中的弊端自己消失”(羅素全集,改革出版社,9月1996)。他不知道,奮鬥了幾千年的中國人,早已習慣了任何大不幸。他們有自己“自我超越”的理由和方法,以便在任何條件下都能照常生活,找到快樂來安慰自己。
這種對非理性預期有著異常迷戀的大眾心理形態,借用《憂郁的熱帶》中李維·施特勞斯的壹個概念,可以形象地稱為“東方白日夢”。上述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就是這種大眾文化心態的產物。
“東方白日夢”是東方大眾心理的重要機制。壹方面,它希望壹種精神慰藉,這是現實苦難的救濟機制。但是,它不同於西方的宗教信仰。它不是心理追求終極解放和歸宿的情感機制,而是被現實壓抑的自我精神勝利。它要求改變生活現狀,但不是通過改變現實的社會關系,而是通過改變心理預期和反應方向來獲得對未來的壹種非理性預期,從而獲得希望和現實的滿足。對這壹問題的還原和精神分析,可能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中國社會發展中的許多現象。即使在當代,許多現象也能找到其心理根源,如當代中國股票熱、彩票熱的興起以及大眾中投機、賭徒心理的明顯高漲。這或許驗證了舍勒的另壹個重要結論:心態(經驗結構)的現代轉型比歷史的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價值的顛覆(《全集》第3卷)伯爾尼1972,349p)更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