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集 《禪心三無》三聯書店 2010-7-1 ISBN: 9787108034
(壹)壹個僧人的宗教體驗
明 海
那天我坐佛協的車上石家莊。辦完事回寺,車有其他事不能送我了,只得展轉到華夏長途汽車站。
這裏汽車很多。車雖然多,但都陳舊簡陋。車上的座位幹癟,坐上去如騎在瘦削的驢背上。前兩年,我的師父也經常擠這樣的車,他曾經開玩笑說:這些車是從垃圾堆中撿來的。
就是這樣的車,乘客也很多。不可能不多,為什麽呢?車主仿佛就沒有時間概念,他總要等人上滿了,再在空檔裏塞上幾個才肯走。
我這樣光頭古裝的形象壹出現在停車場,就引得眾人頻頻側目。壹位車主截住我,以壹種未蔔先知的口吻說:“到柏林寺吧!來,上這輛車!”
我望了望他指的那輛車,上面隱約坐滿了人,就猶豫地問他:“有座位嗎?”他肯定地說:“有!有!”
我走近車門口。當門有壹個女的,大約是售票員。為了證實剛才那位的話,我又問她:“車上有座嗎?”“有!有!”她的語氣同樣地肯定。
我上車後就發現自己處於壹種尷尬的境地。車上已沒有空位。但是車主並沒有騙我,因為有壹排三人的座位只坐了兩人,三減二,按理有壹個空位。但事實上,那兩人的身軀已把三個位置填滿。
那是兩個男子,外面的壹位正抽著煙。不用說,車上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在註意我,只有這兩位“燕趙好漢”例外。他們見我走近,扭頭他顧。
我俯身友好地說:“請往裏擠壹下吧。”無奈,坐在外面的那位略微朝裏挪了壹下,露出巴掌大壹塊空間。
阿彌陀佛!在這種“老牛車”壹個小時的顛簸中,這壹小塊地方也是非常寶貴的呀!
我背靠著他們小心翼翼地坐下,身體主要安頓在中間的走道上。
這時可以看看車上的人了。男女老幼都有。看起來都是鄉下人。有人在肆無忌憚地抽煙,有人在閑談,個別性急的不住地催車主開車。
我的到來,並沒有像我有時經驗的那樣:引得眾人圍觀、提問。這很合我的意思。我喜歡默默無聞地側身茫茫人海。
我這壹車“同道”們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他們都是些普通人,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有著壹般人都有的喜怒哀樂;有時候他們也表現出壹些“低級趣味”和“素質不高”的跡象,但都不過分。他們的臉似乎都蒙著壹層塵土,表情松弛、茫然,沒有多少目的性。他們身上有壹股氣息,那真正可以稱之為“生活氣息”,從生活裏發出的。
壹切都很自然、真實。生活就是這樣子,世界就是這樣子。我在內心對這壹切發出由衷的贊美。
時間就這樣流逝。壹路上什麽都沒發生。汽車正好路過寺門。我下車後,它又搖搖晃晃地向前開去。
高大的山門迎接了我。就在這時候,我的心裏湧現壹種出家以來從未有過的感受……。我知道,現在我想把這種感受講出來是愚蠢的。這完全是“吃虧不討好”的事,因為別人可能理解不了。但我想試壹試。
這是壹種什麽感受呢?打個比方:以前我只是在空中飄浮,現在我的雙腳接觸到了大地,並穩穩地站在上面。大地是這樣親切、溫暖。我決定永遠也不離開它了!
這大地就是適才和我同車的那些普通人,就是我朝夕相處的這個世界。我第壹次發現了他們的存在!
您要問: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妳不是經常坐這樣的車嗎?難道妳以前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嗎?
是的,真是這樣的。我從前看著、聽著,但那是在壹種可被稱之為“自我”的小屋子裏進行,和我周圍的世界隔十萬八千裏。只有今天,佛經上所說的眾生才在我面前顯現出真實的身影。
這個世界是存在的,壹切都很好。這聽起來象是壹句廢話。
我獲得了決定的信心和見解,對於佛法,對於我的未來的修行和生活。我知道以後該怎麽做了!從心靈深處,我對三寶、對世界、對自己的選擇發出壹聲贊嘆!
這大致就是我要說的所謂“宗教體驗”。如果要說清,萬語千言也不夠;不說,其實什麽都沒發生,講壹個字也是多余的。
宗教體驗,那不壹定是見到什麽形象、聽到什麽聲音,感受到某種超出常規的神異。不壹定。它有可能就是妳內心壹閃而過的念頭、心態。象天空中劃過的閃電。這壹剎那好真實!它襯托出妳此前的生活不過是夢幻。妳每天浸淫其中的人事、妳幾十年、甚至壹輩子的經歷和這壹剎那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這壹剎那,簡直是壹聲召喚,從妳的自性發出,靜悄悄的,世界依舊,妳的生活卻在這裏重新開始。妳找到了方向,妳對這個世界充滿感激,熱淚盈眶。妳知道: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動搖妳了!
這就是我的“宗教體驗”。
在壹個冬日的下午,陽光溫煦。那時我是壹名學生,和幾個同伴第壹次到寺院。
經監院師父的允許,我們得以到大殿和僧人們壹起參加晚課。
人都到齊。所有的喧嘩,外面的和內心的,都停息下來。西下的夕陽透過門窗閃閃發亮。大磬響了。“南-無-”,維那師(那時不知道怎樣稱呼)舉腔。這壹聲對我是破空而來,是天籟,是期待已久的呼喚!那樣沈著、清靜,沒有壹絲塵俗的煙火氣息。
就在這壹刻,我如夢大醒!
就在此地!就是這樣!沒錯!
我終於找到了!所有關於生活的疑惑、仿徨煙消雲散。我的眼前出現壹條大道……。
這是我的另壹次“宗教體驗”。因為這次體驗,我後來出家,並且要不只壹次地回答別人的提問:妳為什麽要信佛?妳為什麽要出家?
原載1995年《禪刊》第壹期
(二)想起顏回……
明 海
竟然又想起顏回,這位孔夫子的上首弟子。
“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不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孔子這樣贊嘆他的這位愛徒。
最早讀到這壹段話是在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壹個少年,只身在外求學,形單影只。顏回的形象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田,使我在寂寞中,心生壹份莊嚴和自負。
翻壹翻《論語》,有關顏回的句子實在不算多。其中主要是孔子對他的贊嘆,我留心統計了壹下,除“賢哉”這壹段外還有下面幾條:
其壹,夫子說顏回終日聽他的教導,“不違如愚”,下去壹省察,原來“回也不愚”。
其二,孔子問他的另外壹位弟子子貢:“妳和顏回比哪個強?”子貢忙答:“我哪能和顏回比呀!顏回聞壹以知十,我只能聞壹知二”,於是孔子感嘆道:“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
其三,是魯哀公問孔子弟子中哪位好學,孔子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其四,孔子贊嘆顏回“三月不違仁”,至於其他的弟子只能偶爾壹至(“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五,孔子引顏回為同誌者,他對顏回說:“能發揮才德就發揮,不能發揮就退藏自養,只有我和妳能做到這壹點”(“唯我與爾有是夫!”)
其六,孔子贊嘆顏回壹聞師教就能立刻去實行。(“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其七,孔子贊嘆顏回虛懷若谷。(“回也,其庶乎!屢空。”)
還有壹處,孔子對顏回似乎有些不滿意,說顏回不能幫助他,因為顏回對他的教導“無所不悅”這是瑕疵,還是美德?依我看,卻難以定言。
另外有兩條,壹是顏回對夫子的贊嘆和感恩(“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壹是孔子向顏回解釋克己復禮,顏回表示:“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這就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顏回,可惜天不假年,三十二歲上就去世了。顏回去世後,孔子“哭之慟”,連連嘆息:“天喪予,天喪予!”
《論語》裏有關顏回的記載,大致就是這些。其中最能傳達顏回人格氣質的還是“賢哉”壹段。這幾句話足以喚起我們關於壹位聖徒的想象:文弱,沈默;在偏僻的巷陌裏,簞食瓢飲,兀坐終日;落落寡合,卻怡然自樂……。
但妳不可以說這是壹種枯寂與逃避,因為這淡泊的生命景象中分明透露出活潑、堅毅的信息,那種以道自任的勇氣,確乎不拔的力量會使人發問:顏回,他看到了什麽,體悟到了什麽,使他如此樂之不疲、隨順自安?
這不是我個人的想象。
顏回,確實打動了以後歷史上的許多人。最最典型的是宋代以後,受禪宗的影響,儒者們委棄訓詁辭章之學轉而探尋孔門心法,他們關註的第壹個題目便是所謂的“孔顏樂處”。顏回身居陋巷,不改其樂,孔子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語見《論語. 述而)那麽,他們樂在何處呢?宋代理學的第壹個大儒周敦頤就教他的弟子程頤、程顥“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這分明就是禪宗參話頭的功夫。周敦頤曾隨佛印禪師參禪。有壹天看見窗外草生,大悟,說:“與自家意思壹般。”遂寫了壹首偈語呈與佛印禪師,其中最後兩句說“草深窗外松當道,盡日令人看不厭。”“看不厭”那就是其樂陶陶了。想必周敦頤體悟到了“孔顏樂處”。
至於二程參“孔顏樂處”開悟與否,不得而知。但從程顥後來寫的壹首詩看,他似乎已通達了“孔顏樂處”。這首詩說: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自豪雄。
和顏回的渾然不覺比起來,這裏顯出壹些自負和造作,但能做到“萬物靜觀皆自得”,已是大不容易。
顏回之樂,所樂何事?這對於今天的我們是壹個難以參透的謎。顏回自然不是樂簞瓢陋巷,我們不能說他是壹個貧窮主義者。顏回不是壹個以苦為樂的人,關鍵是他能雖苦尤樂。他的樂是自足自發的,不以外在環境為轉移,是絕對的。那就象是壹股永不枯竭的泉水,汨汨不息,無有窮盡。朝如是,夕如是;貧賤如是,富貴如是;甚至,生如是,死亦如是。
慚愧呀,我們這些現代人!
我們整日在塵欲中忙碌奔波,有幾個人還能欣賞自性中那份本有的安詳與快樂?有幾個人能不借助外在聲色的刺激度過壹個充實的周末?又有幾個人能獨自在燈下讀完壹本聖賢書而心不外鶩?
很少很少。
所以,我們迷惘苦悶,我們沒有了脊梁骨,我們會圍觀壹位落水者的掙紮而無動於衷,我們會無視街頭歹徒的暴行匆匆逃走;預言:“末日”的流言蜚語會讓我們惶恐不安,巫婆神漢的魔幻表演能使我們心醉神迷、顛倒狂亂……。
也有壹些人冷靜下來,找到了佛法。但我衷心祝願他們不要以壹種急功近利和股票投機的商業心理去學佛,那樣就會忘失自己生命中本有的財富而始終得不到安樂。
佛法是壹種安樂法門,它是要我們以法自安安他,以法自樂樂他。這個法在哪裏呢?就在我們的自性裏,就在我們生命的當下。如果我們能返觀內照,承擔得起,則樂自心生,向別人說壹句都來不及。
這,正是顏回之樂的真意。
顏回,這位聖徒,他的靜定的身影展示出生命本來的自然風光。我又想起他來……。
原載1995年《禪刊》第四期
(三)趙州的茶(代序)
明 海
趙州不產茶,但唐代駐錫於趙州的趙州老人的“茶”卻意味無窮,流芳萬古,因為它與禪壹味。“茶”之為道是與趙州老人的這杯茶分不開的。
那是在壹千多年前的唐代,趙州老人住在“荒村破院”的觀音院(現河北趙縣柏林禪寺)接引四方參禪的學人。有壹天,有二位剛到寺院的行腳僧迫不及待地找到趙州老人,請教修行開悟之道。趙州老人問其中壹僧以前來過沒有,答曰沒來過。禪師說“吃茶去!”又問另壹僧以前來過沒有,答曰來過,禪師說“吃茶去!”寺院的監院僧這時在壹邊滿腹狐疑,問道:“師父,沒來過的,叫他吃茶,可以理解,來過的,為什麽也叫他吃茶去呢?”禪師驟然喊了壹聲監院的名字,監院應諾,禪師說“吃茶去!”
曾到者,未到者,監院三個人,趙州老人壹律捧給他們壹杯茶。這杯茶是趙州老人的受用,是他的禪心,他毫不遲疑地拿出來給我們分享。這杯茶,禪林中人名曰“趙州茶”,千載以來,哺育了無數的禪人。此外如果妳還要老趙州給妳什麽修行的開示和指導,那妳真是笨瓜,辜負了趙州的茶。
吃茶去!
這是絕待的,不容思量、分別,劃除壹切疑惑、擔憂,壹切塵勞妄想,是真實、單純地活著,活在當下。監院的疑問,是茫茫苦海,是心念的墮落。趙州老人以壹杯茶把他救回來。這是趙州老人接引學人的善巧,在電光火閃、壹問壹答的瞬間將迷失的心喚醒。他曾說:“若隨根器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老僧這裏只以本分事接人。”所謂“本分事”就是當處,當下的心,勿需向經文中討尋,是正在進行的,活潑現成的。也可稱為絕待之心,稱為“自心現量”、“諸法實相”等名目,在佛教理論體系中並有通達它的壹系列修行次第,用功方便。在趙州老人這裏只是壹杯茶——生活與信仰,形而上的與形而下的,最超越的精神境界與最物化的日常生活,就這樣水乳交融,壹體無間。
這就是禪茶壹味的真諦,是茶道的精神源頭,是東方智慧奉獻給人類文化的最珍貴、最璀璨的瑰寶。歇息壹切妄想、分別,以本然、絕待的心自足地活在當下,凈土就在腳下,佛祖與我們同行,生活只是個大解脫場。這樣壹來,何只吃茶是道,生活中的壹切無不是道,無不是真實。禪心如同壹盞燈把生活照亮,賦予事事物物嶄新的意義。
可見,茶,茶道,既是禪,又是通達禪的道路與門戶,它要引導我們步入生活之道。
日本民族是深諳此理的。他們從中國祖師學到禪的精髓,但不滿足於壹棒壹喝的表達,似乎覺得不過癮,於是他們把禪廣泛運用到世俗生活的各個方面:插花、喝茶、射箭、相撲……。這其中以茶道最貼近生活,也最深邃雋永,因而成為提升心性,體驗禪意的方便之道。
日本茶道,當其濫觴,其生命之所在是禪。“茶道出自禪宗,專於僧行。珠光、紹鷗皆如是。”(《山上宗二記》)早期茶祖都有隨僧參禪的經歷,他們是解脫自在的禪者,又是生活的藝術家。他們在茶事中任性發揮,自由創造,有“我為法王,於法自在”的氣概。他們在茶事中的種種作略是自性流露,任運無偽,於旁人看來則充滿了禪的觀照、藝術的審美等奇妙的氣氛,於是為後人取法。
日本茶道,在其後的發展中(千利休,宗旦之後)分門立派,枝葉流布。茶人們取法先祖,但逐漸失去了先祖光吞萬象、隨處作主的主人翁精神。茶道內涵似乎偏離了“純禪”而有太多繁瑣的禮儀、細則,雖然也能調柔身心,磨練心性,而且更易普及傳揚,但顯然的,已非茶道的第壹義諦。天津陳雲君先生從日本回來到柏林禪寺對筆者說:“日本茶室裏的茶道,有太多繁瑣的禮儀,真不如在趙州塔畔的涼亭,清茶壹杯,茶香裊裊,慢慢啜飲。”
這是壹個遺憾,壹個似乎無法避免、出現也罷的遺憾。
茶道是心法。通達心法可先遵循古規、取法先人,但必須有全體放下、重新擔荷的時刻。對於過去是老師,今天又做學生,學習茶道的中國人,這是值得註意的。
趙州老人臨去世前托人把他平時用的拂子捎給趙王,並帶話說:“這是老僧平生用不盡的。”且問如何是趙州茶呢?
喝不盡。
2003年6月4日 於柏林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