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葉嘉瑩如今著作等身,但是艱苦的時候她不僅沒有書房,甚至連壹張書桌都沒有。
她說她並沒有想要成為詩人或者學者,曾經也沒有想過要擔負起傳承的責任,只是因為自己對古典詩詞真的有感情,真的有興趣。於是她可以“忍困不眠,忍饑不食”,不是為
1943年,葉嘉瑩與同學在顧隨先生家中
了什麽名利,也不是為了成就什麽外在的東西。而是,當陶淵明、杜甫可以在妳的感受之中復活的時候,詩歌自然會喚起妳壹種活潑開放的精神,詩歌的生命與妳的生命融為壹體,那是至美至善的無盡的愉悅。
詩歌對人的心靈和品質有壹種內在的提升作用,當詩詞的生命滲入到壹個人的血液之中,與她的精神融合,那麽詩詞就會成為支撐其走過憂患的壹種力量,可以從中獲得壹種強毅的擔荷的精神,壹種直面苦難不求逃避的堅毅的精神。
在苦難橫空而來的時候,她默默讀誦著王國維先生的詞句:“開時不與人看,如何壹霎蒙蒙墜。”自己的身世就如同這漂泊的柳絮,還沒有開放就墜落了。雖然身世飄蓬,但是無論飄到哪裏,她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成長。
她不僅要從詩中獲得慰藉,更是要從詩中汲取力量。
“苦難的打擊可以是壹種催傷,但同時也可以是壹種鍛煉。”不是說要看破紅塵,但有時候我們確實要看破壹些紛紛擾擾,獲得更大的精神的自由,代價是不得不承受壹些常人難以承受的苦痛,而且在苦痛中要支持著不能夠倒下去。
中華文化傳統中胸懷理想的文人,在精神上往往也是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士人。既要獨善其身,又要兼濟天下。如果眼見著壹種寶貴的文化傳統日漸消亡,作為壹個深知其價值和意義的人,難免會有壹種難言之痛。葉嘉瑩心懷這痛苦,擔萬任於雙肩,腳踏實地地做著傳承與開拓的工作。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葉嘉瑩大半生的學術生涯,與王國維是分不開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壹書,記載著她與這個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
還在輔仁大學念書的時候,有壹天,同學抄了幾首王國維先生的《蝶戀花》給葉嘉瑩看。“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這樣淒美的句子立刻使她產生了***鳴,方知《人間詞話》的作者,原來還有這樣纏綿哀感的小令。她壹下子愛上了王國維的詞,便到圖書館借閱他的全集。不料壹看之後,又失望又訝異:失望的是,王國維遺留的詞作並不甚多,僅百余首,其余大抵是些她還不甚明了的枯燥的考證著作;而更可訝異的是,王國維竟然以51歲的盛年,自沈昆明湖而去。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他如此堅決地拋棄了自己從前壹切的興趣和愛好?又是怎樣的痛苦,讓他毫不顧惜地結束了自己正當盛年的生命?這些問題壹直盤旋在葉嘉瑩的腦海。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葉嘉瑩離開哈佛以前,曾經擬定了壹個關於王國維的研究計劃,之後屢遭變故,幾經耽擱,才於1970年重返哈佛,將計劃完成。而多年前困擾她的疑問,也慢慢彰顯了答案。
王國維在民國初年留下遺書,以“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之理由,決然自沈。葉嘉瑩研究認為,真正的原因在於,王國維需要的是壹個純然客觀的研究環境,然而在舊中國那樣的亂世中,要想避免政治背景的沾染而保持自己壹份超然的立場,就他曾經入值溥儀“南書房”的身份而言,幾乎是既不可能為人理解也不可能被人接受的。但由於王國維既有壹種悲觀性格而不能作積極進取的行動,又懷有過於崇高的理想而無法隨波逐流,在政黨傾軋、軍閥混戰的亂世,他唯恐陷入被迫辱的絕境,才決意壹死,以殉他理想中的最後壹點清白。
葉嘉瑩自述其早年頗有“獨善其身”的性情,除讀書外,鮮有交際,對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對政治更是絕口不談。在輔仁大學讀書時,堂兄曾以四句戲言相贈:“黜陟不知,
1981年葉嘉瑩與繆鉞、金啟華合影
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這種“清者”的自持,與王國維不無相似之處。因此在最初的著述之中,葉嘉瑩充滿了對王國維“清者”之持守的景仰之情。
然而正是因為對王國維的研究,葉嘉瑩開始閱讀中國近代史的相關書籍,對有關中國近百年來革命和蛻變過程的記述,也都有了閱讀的興趣。涉獵既寬,也就逐漸認識到從前惟知“獨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從某種程度上看,乃是壹種狹隘的弱者的道德觀。於是1974年春,葉嘉瑩便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書中,又增加了壹篇《余論》,對王國維的評價,也就從壹味的傾慕賞愛,而加入了越來越多的理性的反思成分。
此後,無論日常工作多麽繁忙,她都會留心報刊上有關大陸的消息,對祖國發生的壹切,不再是遠之惟恐不及,而是參與之有所不足。
采訪葉嘉瑩的日子,正是“天高日晶、木葉盡脫”的時節,這是曾給過王國維先生以靈光的季節。而葉嘉瑩以83歲高齡,尤嘆息雖則混沌亂世未曾給靜安先生壹個良好的環境,但靜安先生以極高的天賦而在學術事業的盛年自殺,不能不說是時代的壹種損失。所謂“時代既有負於靜安先生,靜安先生亦有負於所生之時代”是也。葉嘉瑩認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實現,但關懷的仁心不可喪失,人應當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負年華性命、時代與家國。
葉嘉瑩提到,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內鎮日研讀靜安先生的那個暑期,有時在夜晚她從兩側列滿書架的黑暗的長長的甬道中走過,竟會感到靜安先生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年輕時對靜安先生之早逝,她曾有過“不得親聆教誨”的悲慨,而廿載之後,靜安先生終於以遺留於歷史塵埃間全部之生命,給她以極大的啟迪。
為弘揚傳統文化,她拿出退休金設獎學金 “我是出生在北京的,我是少數民族,不是漢族,是蒙古裔的滿族,是滿族葉赫納拉。”
葉嘉瑩家在北平的院落是她做過“佐領”的曾祖父買下的,是道光年間的壹所大四合院。已故著名學者鄧雲鄉先生曾經寫過壹篇文章,特意描述了這個浸潤著中華古老文化氛圍的大四合院,他說:“這是壹所標準的大四合院,……格局很好,十分有規模。”因為鄧老先生的母親常常生病,而葉嘉瑩的伯父是中醫,所以有機會走進這所院落。
“壹進院子就感到的那種寧靜、安詳、閑適的氣氛,到現在我壹閉眼仍可浮現在我眼前”。只是去過幾次,年歲很小,跟著母親去看病的鄧先生,居然在經過了50多年以後壹閉眼這院子的氣氛就在他的眼前,可見這種“特殊的京華風俗的感受”會給人留下多麽深刻的印象。
詩意濃厚的環境積聚著古老文化的底蘊。鄧雲鄉先生是這樣描述的:“素潔的沒有閑塵的明亮的窗戶和窗外的日落,靜靜的院落,這本身就是壹幅彌漫著詞的意境的畫面。女詞人的意境向來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熏陶形成的吧。”
多年海外漂泊,葉嘉瑩對故鄉有著深厚的感情,她愛她察院胡同的舊家,愛她曾經就讀的輔仁大學,愛她的故鄉北京,愛自己魂牽夢縈的故國。
葉嘉瑩這樣說:“無論是在臺北,還是在北美,我都開了講杜甫詩的專門課程。我寫過壹本書,《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因為我對於杜甫的《秋興》有特別的感情,有特別的感受。‘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每當我在海外講的時候,真是常常不知不覺就會熱淚盈眶。我自己也寫過壹首詩,有兩句,‘天涯常感少陵詩,北鬥京華有夢思。’講我對故鄉的相思。”
葉嘉瑩壹世多艱,身經多重憂患,卻能夠把個人小我投入到更為廣闊高遠的人生境界,在承受之下完成自己。她毅然擔荷起中華古典文化傳承的使命,傳達著詩歌中那壹種生生不已的感發生命的力量。
“我從1945年大學畢業開始教書,教了60多年,沒有壹年休息不教書。教書是我最大的快樂。任何壹種學術文化得以延於久遠,都正賴其有繼承和發揚的傳人,教學就正是這樣壹種薪盡火傳的神聖的工作。我的心願就是能夠教幾個好學生。”
她的壹生中投註精力最多的就是教書,在北平教三所中學,在臺灣連中學帶大學執教20年,於1969年定居加拿大,次年得到了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終身聘約,早已是桃李滿天下。
1976年“文革”結束,中國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她馬上給大陸的教育部寫信,申請利用自己的休假時間回國教書。得到批準之後,1979年她第壹次回國講學,寫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詩經》、《離騷》,李白、杜甫,中國詩歌壹脈相傳,偉大的詩人擔
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
荷著人類的苦難。已故著名學者繆鉞先生稱她是“懷京華北鬥之心,盡書生報國之力。”她這樣克服重重困難,堅持回到國內來教書,既有她的故園之思和報國情懷,也有她對於中華古典文化的熱愛和對於傳承的壹份擔當。
996年她在南開大學創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並拿出自己10萬美元的退休金設立“葉氏馱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