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書
文丨 安寧
壹
還是春天,天氣忽然就熱了起來。
可是在房間裏坐著,還是涼颼颼的。靠窗讀書,我常常穿了毛衣,還要外加厚的外套,才坐得住。陽光遍灑北國大地,就連雲朵都似乎怕熱,消失得只剩下壹些模糊的邊緣。楊絮漫天飛舞,並借人喘氣的間隙,爭先恐後地朝鼻腔裏跑。空氣壹時間變得擁堵稠密起來。
花朵開得有些不太耐煩,懶洋洋地在陽光裏站著;若是有點陰涼,它們大約全都會跑過去躲上片刻。還好有風,但這會兒北疆的風也是暖的,黏稠的。人走在路上,總希望下壹場雨,將楊絮從空氣裏全部過濾掉,只留濕潤的氣息供人呼吸。
雖然無雨,但天空還是壹覽無余的藍。只是遠遠的天邊上氤氳著熱氣,陽光照射下,熱氣不停地晃動著,好像爐中跳躍的火焰在不息地燃燒。
阿媽在廚房裏擦擦洗洗,偶爾傳來壹兩聲咳嗽。壹只鳥站在窗外灑滿陽光的榆樹上,朝著天空發出壹陣空寂的鳴叫。那叫聲大約震動了簇擁的雲朵,於是我壹轉身的工夫,窗前便換了另外的壹簇。它們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飄逸了壹些,猶如並蒂的金銀花,在潔凈的空裏無限地延伸下去。
我沈浸在無人打擾的寂靜裏,並忽然間意識到,這樣美好的片刻才是我壹直尋求的永恒之美。它無關房子的大小,無關外人的評判,無關虛榮和攀比,無關嫉妒和算計。它只與我內心的寧靜有關。猶如壹條河,不管多少人曾經為它駐足,它都只向著遠方永不停息地流去。沒有哀愁,也無喜,是無盡的永恒的空。我因這片刻的寂靜,心中湧起幸福。
想起在近郊壹大片桃樹林裏,看到的壹只野貓,它昂首挺胸地走在兩排桃樹中間的空地上,毛發在樹隙間漏下的陽光裏閃爍著光華。這壹大片郁郁蔥蔥的桃林,猶如它的王國,壹排排桃樹則是莊嚴肅穆的士兵方陣。風吹過桃林,樹葉嘩啦作響,猶如壹首舒緩的奏鳴曲。野貓就那樣孤傲地走著,不關心塵世的喧嘩,不關心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輛,不關心獵物,也不關心明天。它高貴的靈魂裏,流淌著壹條自由奔放的河流。
那時,壹場大雨剛剛清潔過整個的天地。大青山在雨霧中氤氳著,猶如浮在縹緲半空中的虛幻城堡。遠遠近近的樹木,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滿含著詩意與哀愁,靜默無聲。我問開車的司機,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怎樣的色澤?答曰:青色是介於藍色和黑色之間的顏色。我註視著窗外,忽然很想化成壹抹深沈的青色,融入連綿起伏的群山中。
夜幕降臨的時候,城市籠罩在雨中,看上去愈發地清寂。空氣中飄蕩著花朵的香氣,有人打傘在道旁慢慢走著,並不著急。雨水打濕了女孩的裙腳,路燈投下昏黃的光線,女孩的影子便落在青灰色的磚地上,有惹人憐愛的瘦。
又想起壹個午後,站在窗邊跟朋友壹起看雨。雨水敲打著窗戶,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整個城市都安靜地沐浴在雨中。車馬的喧囂被雨水過濾後,淡遠下去,似乎聲音來自遙遠的天邊,那裏正湧動著厚重的烏雲。這是北疆遼闊的天空,每壹片雲朵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跟朋友壹邊註視著變幻不定的雲朵,壹邊細碎地說著閑話。北疆壯闊遼遠的天空,讓我內心忽然充滿了哀愁。人這壹生要走多少年,才能遇到壹個跟妳說壹會兒閑話的人,或者壹起看雲的人,壹起聽雨的人,壹起乘船的人,壹起打傘的人呢?
或許要很久很久。或許,那個人永遠都在路上。
二
正午,帶阿爾姍娜去繳暖氣費。
繳費站在附近壹個老舊小區的盡頭,於是我們牽手在長長的巷子裏走著。沒有風,陽光明亮耀眼,灑在肩頭有壹種令人舒適的暖。恰逢周末,附近的小學校園裏空空蕩蕩,壹個人影也沒有。巷子裏迎面遇到的幾乎都是老人,背著手,勾著腰,慢慢地在陽光裏蠕動,仿佛慵懶的貓。店鋪裏也人煙稀少,壹個文具店裏,只有壹個老太太看守,阿爾姍娜壹眼看見門口貨架上滿滿壹缸的彩色彈球,於是興奮地走進去,讓我用微信換了壹元硬幣,投進去慢慢搖動手柄,便有壹個神秘的橙色彩球從洞裏滑落出來。
我們還看到壹家門虛掩的小院,並悄悄打開門,貓著腰進去走了壹圈。院子裏沒有人,只有陽光灑落在小小的茶幾和藤椅上。壹只麻雀在墻頭上跳躍著走來走去。房間裏傳來壹個老人說話的聲音。我們走了壹圈,又貓著腰偷偷地溜了出去,並悄無聲息地帶上了門。
剛出門,就見壹個老頭騎著自行車,載著壹玻璃櫃糖葫蘆,從我們身邊經過。
媽媽,糖葫蘆!阿爾姍娜朝我喊。
老頭明顯知道壹樁生意即將達成,於是故意悠長地叫賣了壹聲:糖——葫——蘆——
哎,糖葫蘆,等等!我遲疑了幾秒鐘,沖他的後背喊。
老頭立刻停下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走過去。這次支付比買彈球方便,直接對著玻璃櫃上的二維碼掃壹掃,便完成了這樁生意。老頭還細心地用壹張餐巾紙包住糖葫蘆的竹簽,遞給壹臉興奮的阿爾姍娜。
我們吃著酸甜的糖葫蘆,慢悠悠走進巷子盡頭的繳費站。壹進門我就建議:都這年代了,妳們應該開通網上繳費,方便住戶。壹個中年男人笑著說:這壹大片住的老人居多,我們是為了方便不會用網絡的他們。
片刻後,進來壹個中年女人,細碎地聊起今天午飯打算吃排骨。
我聽了開玩笑:妳們家有錢,現在聽誰說吃排骨,我就覺得這家日子過得好。
想起近日豬肉價格飛漲,物價飆升,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阿爾姍娜也在房間裏好奇地看著,並跟我們壹起笑起來。忽然間覺得,這種傳統的面對面辦事的方式,比冰冷的網絡,多了壹份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或許,壹切老的、舊的、慢的生活方式,自有它美好的暖意。
晚飯後,帶阿爾姍娜下樓散步。小區旁邊的壹棟樓,據說是高幹樓,壹樓的小花園,比賽似的壹家比壹家講究。趁著夜色,我和阿爾姍娜逐壹推開虛掩的門,貓壹樣躡手躡腳地溜進去,看壹眼昏黃的月光下,還在瑟縮著盛開的月季,並彎下身去嗅壹嗅冰涼的花瓣。小蔥、白菜、黃瓜、西紅柿,都已經在秋天裏現出衰頹之色。壹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蟲子,從我們腳下快速地爬過,消失在寂靜的菜畦中。
有壹家人,拉著開滿富貴花朵的窗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我和阿爾姍娜就像主人壹樣,悄無聲息地在他們家院子裏走來走去,逐壹享用著嶄新的健身器材。月亮掛在清冷的夜空,在人間投下婆娑的影子。風也在月光裏畫畫,讓斑駁的樹影落在老舊的墻上、商鋪緊閉的窗戶上、停歇的 汽車 上,還有模糊的水泥地上。壹切都是寂靜的。小孩子在風裏奔跑的聲音格外清澈,有月光洗過壹樣的清涼,緩緩蕩漾開來。
在壹個角落,我和阿爾姍娜發現壹株古老的榆樹,竟然長在壹堵墻裏。大約修墻的師傅也貪戀它的陰涼,烈日下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將它作為壹堵墻的壹部分,夾在了紅磚水泥之間。於是,它便將樹影均勻地灑在兩邊墻上,把自己變成壹幅讓人驚訝的水墨畫。
媽媽,以後我們也買個壹樓的房子吧,我也要壹個小小的花園,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壹樣,我們種菜養花,再養壹只小狗小貓和兔子,晚上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坐在院子裏看月亮。阿爾姍娜逐壹走過這些美麗寂靜的花園後,熱烈地對我說。
好啊,再過幾年,我們也買壹個有花園的房子。現在,先讓我們把路邊的野草搬到我們的花瓶裏去吧。說著,我便剪下壹些幹枯的狗尾草,又從垃圾桶旁邊,打開被人扔掉的壹束花,壹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們帶它回家。
三
很少看朋友圈,甚至刻意不去翻看,因為感覺它像潘多拉的盒子,每次打開看完,原本平靜的心便如壹團亂麻,瑣碎,俗惡,揪扯不清。那些現實生活中感覺還算美好的人,要麽因為虛榮、嫉妒,或者無聊,壹起把自己的吃喝拉撒、日常行蹤、抱怨牢騷,長舌婦般喋喋不休地推到妳的面前,感覺像壹場災難,躲避不及。我寧肯安靜地發呆,曬曬太陽,聽聽風聲,看看行人,也不想被海量的“曬”與“秀”席卷淹沒。
就在片刻之前,朋友將我們***同認識的壹個女人的朋友圈截圖,發給我看。這是壹個現實生活中穿著打扮皆很樸素,容貌更是普通到讓妳根本記不住的人。以至於我剛看到朋友發來的照片,漫不經心地問了壹句:這人是誰?明眸善睞,小巧可人,看上去好像某個二十多歲的小“網紅”。朋友聽了哈哈大笑,這是妳隔三岔五就可以見到的某某某啊!
我聽了哈哈大笑,又忍不住想要罵人,罵那個造出美顏軟件的人,可以讓女人醒來後不用洗臉,用純色的舊毛毯壹裹,就能拍出壹臉的風情。現實中,這個發過度美顏照片的女人,明明長了壹張歪癟的老太太嘴,長期沒有打理過的毛燥頭發裏,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白發,穿著打扮皆是中等審美,平時相見,從未想過多看兩眼。但幾張自拍的照片,卻直接將五官都PS到家人不識,尖尖的瓜子臉上,是鮮紅的櫻桃小嘴、明亮猶如嬰兒的雙眸、清純宛若少女的笑容,以至於這些照片還引來她前夫的好奇,問她是不是折騰去整了容。
打開另外壹個長久沒有聯系的熟人的朋友圈,我看到他每天都忙得團團轉,時而為明星的緋聞與人爭執,時而為某件國家大事操心到焦頭爛額,時而為房價物價憂國憂民。總之,通過朋友圈看到的他,是壹個學識淵博、視野開闊、胸襟寬廣、博覽群書的體面知識分子。可是,我所熟知的他,卻是另外壹副模樣:批判女人貪戀物質,自己卻借錢買昂貴的奢侈品,而且還是借女人的錢;家裏有兩個孩子,卻只生不養,將孩子扔給老婆四處逍遙;批判國人壹窩蜂沖去買房,自己卻因聽信人言,借錢買房投資,結果被騙,搞得拆東墻補西墻地尷尬度日。
朋友圈裏還有死亡的信息。幾天前,微信裏又壹熟人意外去世。這是第三個在我微信朋友圈裏去世的人。跟這位去世的先生算不上朋友,卻常常在壹些場合遇到。也曾因他總是在各式場合發表激情昂揚的超時演說,甚至當眾給人作詩,而跟朋友吐槽過他,覺得他是那樣不合時宜,甚至帶著壹些文人的傻氣和天真。年過六十,依然孩子壹樣愛慕虛榮,總是將朋友圈裏已經發過的個人創作的文字,或者獲得榮譽的消息,再群發給所有人。以至於有那麽幾次,我被群發信息打擾,想要將他刪除。他已經老了,不再被 社會 需要,人人見了他,都將他當成壹個不再有多少功用的長者;而他,卻放不下過往的光環,希望繼續留在那些熱鬧的生活中。
很快,他的工作單位就在公眾號上發出懷念文章,短短幾個小時,就有五萬人點擊。那些熟人的留言,將他的每壹個側面呈現給眾人。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兒女,他的妻子,皆被世人知曉。甚至他買不起車子,書房簡陋,孩子壹樣沈迷於刊發的文字,這樣不為人知的片段,都因他的英年早逝而暴露於眾。
我忽然覺得有些喧嘩,就對朋友說,何時我意外辭世,世人也壹定會這樣給我寫壹篇公眾號文章,引來無數相識或不相識的人進來點贊吧?如果那樣,實在可怕。朋友感慨:不知那時,能否有什麽辦法,不讓世人知道我去世的消息?到時妳也記得為我寫壹篇紀念文字吧?
不,我才不會跟風寫那些被萬人點評的紀念文字,我要將朋友安靜地放在心裏,永遠地懷念,而不是寫在喧嘩的朋友圈,只熱鬧壹晚,便被無情地拋在腦後。我這樣想。
四
午後,聽朋友阿瑞提起自己巨嬰壹樣的二弟。她的二弟跟老婆都已三十歲了,卻壹點為人處世的邊界都沒有。夫妻倆將兩個孩子全扔給父母,壹個月也不見壹面。當初選擇開公交車的路線時,還專門卡著阿瑞租住的房子附近的站點,為的就是下班後,兩個人都可以在阿瑞家免費吃喝。阿瑞原本以為他們來壹次兩次也就罷了,不想,他們壹住就是壹年,完全將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阿瑞趕都趕不走。當阿瑞指責他們生了孩子不管時,他們還振振有詞,說,老人帶著挺好的啊,省心還安全。阿瑞說,妳們從來不帶他們到城裏玩壹次,孩子見不著爸爸媽媽,那何必生他們呢?不想,他們很快就“管”上了,真的將孩子帶來了,只不過,是帶到了阿瑞的家裏。
還好,阿瑞買的房子很小,僅僅夠壹家三口居住,所以裝修完沒多久,阿瑞就趕緊搬離了原來租住的房子,並明確告訴二弟:以後除非刮風下雨,不要再來這裏蹭飯了,我有我的生活,妳們也應該有妳們的……
聽完阿瑞的人生煩惱,我趕著去電視臺錄制壹臺晚會的圓桌訪談。壹進門,就見導演、調度、場務都在聲嘶力竭地喊著,嗓子幹得能聽到裏面嘶嘶啦啦燃燒的聲音。導演頭發灰白,是壹位看上去溫和謙遜的老先生,但溝壑縱橫的臉上,卻寫滿了為壹臺晚會過度操勞的疲憊和倦怠。他不停地走來走去,跟剛剛抵達的嘉賓做著溝通,語氣平和,態度誠懇。但我還是敏感地捕捉到,平靜的水面下,隱匿著壹座被喧嚷和焦躁攪動著即將噴發的火山。甚至他的壹兩根白發,也在璀璨的燈光下微微地顫抖。
副導演是壹個精壯的小夥,明顯比導演更精力充沛,但他的嗓子也已經啞了,看得出超負荷工作的他早已精疲力盡,車輪時刻有吱嘎壹聲停止運轉的可能。所以當壹群跳廣場舞的業余大媽,因為始終搞不明白舞臺上的站位,他壹聲怒吼:阿姨,現在請聽我說!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臉上抹著紅胭脂的大媽們訕訕地站在那裏,像受訓的小學生,大氣不敢出壹口。
我只待了壹會,就被這種緊張的氣氛弄得有些煩躁。不過片刻,便聽到砰的壹聲,只見壹支筆橫空飛起,落在旁邊坐滿攝影師、飛行員和 體育 健兒的圓桌上。壹個穿男士馬甲的女場務歪了歪頭,躲過圓珠筆的碎屑,而後愧疚地低下頭去。導演的怒吼聲刺破高分貝的音樂,撞入現場每個人的耳膜。因為年輕的女場務在嘉賓錄制時插了壹句什麽話,導演心裏殘存的最後壹點耐心,終於在壹瞬間炸掉。
我安靜地坐在壹片被嚇出的寂靜中,忽然想起在海洋博物館曾經看到的壹條長達壹米的鰻類魚,它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壹魚之身的礁石縫隙中壹動不動。如果不是它的下頜正隨著呼吸微微地顫動,還有半瞇著偶爾會眨壹下的眼睛,人們幾乎會以為它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海洋館的工作人員說,這種鰻類魚的壽命可長達三四十年,眼前這條像進入冬眠壹樣的鰻類魚,在海洋館十幾平方米的小天地裏已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館的建館元老。聽說這種鰻類魚比烏龜還懶,除了吃飯,幾乎不肯浪費壹丁點多余的精力。我驚訝於它對環境的忍耐能力,在這樣十六年的漫長時光中,它是怎樣熬過無邊無際的黑暗時日的?這裏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無須捕食,無須規避天敵,它只要養尊處優地待在石縫中。可是,這跟坐監有何區別?這樣的生活,遠比海洋中與敵人的爭鬥,更需強大的力量應對。
想起新聞中報道過的壹條瑞典的鱔魚,被小男孩無意中扔進井底後,竟然在那裏活到155歲,才安然去世。人類總是狂妄地認為,自己才是這個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往往沒有壹條魚更能對抗漫長枯燥的時光,並以強大的靜止的方式,應對浮躁紅塵中瑣碎的煩惱。
五
人到中年,煩惱猶如塵埃,每日都在半空裏浮動。
朋友阿遠新換的系主任搞小圈子,自己是丁克,就瞧不起生了二孩的阿遠,認為正是她這樣不務正業的家庭婦女,耽誤了學院的改革大計,於是拼命地將課分給她上,她累死累活,卻又因為太過知識分子,不懂溜須拍馬,而被孤立。於是阿遠壹邊懷念剛剛退休、讓她能自由呼吸的老主任,壹邊打算跳槽到另外壹所大學裏去。她跟我壹樣,買了壹套老、破、小的學區房,只因聽從了別人建議,二孩家庭最好買套學區房固定下來。只是她不像我,還投入錢裝修了壹下,先出租用,她任由房子破舊著,空著,想著等孩子上學的時候,自己去住上壹住,哪天用完了再轉手賣掉。
我們都艷羨的閑雲野鶴般只談戀愛不結婚生子的阿咚,看上去也不那麽文藝青年了。她的父母近兩年身體不好,於是過去全世界飛來飛去談戀愛的她,切換成飛來飛去陪母親看病的中年模式。
至於我,也常常被現實重重砸上壹下。正跟阿遠聊著這些煩惱的時候,忽然樓下住戶敲門,說在小區門口曬太陽的阿爸站不起來了,讓我們趕緊攙扶回家。於是壹通忙亂,找來輪椅,又在幾個好心老人的幫助下,將阿爸扶進家門。盡管知道小腦萎縮患者最終都會失去行動能力,癱瘓在床,但看著在城市裏跟我們壹起生活了接近六年的阿爸,慢慢成為現在這樣“廢棄”的人,心裏還是覺得悲傷,想著人老了真是無用,如果不拖累兒女,能夠痛痛快快地倒頭死去,才是老天賜予的福氣。
中年的我們,為了生活,感覺都要耗光了全部的體力。可是對於那些失去行動自由的老人,或許僅僅是去壹趟洗手間,都將耗盡人生所有的力氣和尊嚴,才能最終抵達十米外的地方。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忙著生,忙著死,永不停歇,猶如星球在宇宙間的轉動。或許,這就是人生。
吃飯的時候,聽愛人提及我們學校壹個有名的教授,才四五十歲,因長期熬夜搞科研,昨天突發心肌梗死去世。想起教授生前數不清的榮譽,花不完的課題經費,領不完的津貼待遇,忍不住壹聲嘆息,想著死神真是鐵面無私,說要帶走誰,用再多光環和金錢也斷然不換。就在上個月,本土壹個作家,五十歲,也突發腦溢血去世。原因是他平日喝酒太多,記得壹次他參加某個培訓班,短短二十天,他無奈地告訴我說,喝了二十場酒,每天喝下的酒,比水還多。上天不帶走這樣要麽拼命要麽舍命的人,又會帶走誰呢?
這樣壹想,按摩著因每天坐著不動而經常感到涼颼颼的膝關節,忍不住脊背發冷,想著還是多愛自己壹些吧。
又憶起壹個曾經貶低過我、拉黑過我的人,幾天前無意中在校園裏見那人走過來,我還是微笑著主動上前問好,好像我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麽。
當我這樣去做的時候,我發現內心更加開闊,充滿悲憫,體恤人類在世間的掙紮、嫉妒與困境。我的心裏壹片寂靜,猶如陽光下深藍的大海,壹只鳥掠過海面,隨即消失在蒼茫的雲霧之中。
人的壹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壹見即刻成為知己,有的人永遠不會喜歡,有的人見過壹次,再也不想重逢。但是想到壹些讓我沒有好感的人,可能此後壹生再也不會相見,或許明天他就從這個世間消失,成為塵埃,也就可以原諒這個在世俗中或許備受折磨的人,給予他微笑和寬容。猶如欣賞陽光下飛舞的塵埃,知道它們必將回歸大地,也便為這片刻的起舞而欣悅。
晚間聽到窗外雷聲隆隆,拉開窗簾,擡頭看到昏暗的天光,知道壹場大雨即將到來。我的內心無比平靜,關閉手機和電腦,在被世俗煩惱每日擠壓的中年的某個夜晚,開始讀書。
(節選自《百花洲》2021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安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閑人》《遷徙記》《寂靜人間》。曾榮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