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5日
2020年11月8日,我回復旦大學參加經濟學院舉辦的慶祝張薰華老師教學75周年學術研討和慶祝張老師百歲華誕活動。早早地趕到會場,會場外的空間臨時布置了張老師的壹生的圖片展,我正端詳間,壹擡頭見校黨委書記焦揚陪著張老師夫人寧老師走來,連忙迎上去,顧不上和焦揚書記打招呼,上前幾步,抱住寧老師,真是止不住的高興。我扶著寧老師緩緩地看著圖片,聽她細細地講述圖片背後的故事。見到寧老師來了,大家都趨前來打招呼。洪遠朋老師過來,寧老師惦著洪老師的心臟疾病,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肖雲過來了,他是張老師的學生,現任南昌副市長,寧老師還惦著他的雙胞胎兒子,也關心故鄉的發展。經濟學院張軍院長過來,寧老師提到當年張老師對張軍的破格錄取,還惦著要把當年張軍的考卷找還給張軍。和張老師壹樣,寧老師心裏滿滿的都是學生。
會議簡樸莊重,聞訊而來的各界人士把大大的禮堂擠得滿滿的。焦揚書記、伍伯麟老師、洪遠朋老師等先後對張老師的教學和學術貢獻做了發言。我的發言則是張老師對我影響最為深刻的他的人格力量。我提到張老師壹生都勇敢地追求真理,敢於對《資本論》中的計算提出異議。張老師不懈學術研究,在60歲、70歲、80歲、90歲高齡都有新的學術突破,從《資本論》研究深入到生產力研究,再到生產要素研究,然後深入到人口、土地和環境的研究,不斷創新。張老師嚴謹學術但慈愛學生,對學生關愛有加, 他曾任我們77級的班主任,我們都深有感受。張老師當時住在醫院,未能出席研討會。午餐期間,我們幾度舉杯,以水代酒祝張老師 健康 長壽。
2021年2月1日,突然傳來張老師去世的消息,雖然早有預感和準備,但仍然感到心在下墜。2月3日,我趕去參加張老師的追悼儀式。寧老師壹再的堅持,秉持張老師壹貫的風格,追悼會格外簡樸。學院讓我代表學生發言,我剛開口“張老師走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流著眼淚,我斷斷續續地講了我從入校40年來張老師對我的關愛,張老師那溫暖和善良的人格光芒。講著講著,講不下去了,寧老師站起來,輕輕地抱住我,淚流在了壹起。
想起張老師,就會想起他在復旦大學第九宿舍那簡陋的居室。這是復旦大學早年建造的壹批教師樓,灰色的外墻,經歷多年的風雨已經黝黑發暗,沒有電梯,樓梯的扶手鐵銹斑斑,水泥地面斑駁不平。張老師的家,屋內格局簡單狹小。小小的客廳,靠墻壹排簡單的書櫃,靠書櫃是壹張用餐的八仙桌,兩把椅子,窗前還有壹張極其簡陋的學生書桌,把室內擠得滿滿的。這是我從1978年初考入復旦大學讀書、任教、出國和回國40年裏多次去過的地方,坐過同樣的椅子和用過同樣的桌子,沒有任何的變化,壹如既往的簡樸。更不變的是張老師和寧老師親切的笑臉和溫暖的雙手。
在這裏,留給我多少溫暖的記憶。
記得二年級,初夏之際,復習考試時,我在馬克思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演繹方法上卡住了。從抽象到具體,那麽,抽象的具體是怎麽來的呢?在那個時候,沒有手機,也不用預約,晚飯後,我就直奔張老師家去了。張老師親切地招呼我坐下,遞上扇子,寧老師給我送上了綠豆湯,我就直接提出了我的困惑。張老師在書桌上隨手畫了壹個由小到大的圈,解釋了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提出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即從抽象到具體的擴張和豐富的邏輯,使原始範疇的本質在後續範疇的展開中不斷再現和豐富,使全書成為壹個邏輯嚴密的整體。張老師解釋,這就是“思維具體”。張老師接著又畫了壹個由大到小的圈,返身解釋了在實踐觀察中從具體到抽象的提煉和歸納過程的思維方式,直到找到理論和實際統壹的起點範疇,是為“具體思維”。我頓時豁然開朗,那壹天晚上,我興奮了好久,遲遲不能入睡,兩個圈圈反復出現在腦中,變大、縮小、重疊、分開,奇妙而又神奇。
跟張老師學《資本論》既害怕,也是享受。害怕,因為《資本論》難讀,張老師講得又深又活,要跟上不容易。但更多的是享受,張老師講授《資本論》的課真是精彩。他遵循原著邏輯和思路,提綱挈領,要點突出,言簡意賅,深入淺出。對書中的難句難點,他從不跳過,總是逐節逐句闡述。記得最後還形成了《〈資本論〉難句試解》,成為全國經濟學研究生爭搶的材料。張老師特別重視馬克思的方法論。第壹堂課,他就說,學習《資本論》,壹是馬克思的基本理論要讀透,二是要重視和學習馬克思的方法論。張老師自己身體力行,用馬克思改造黑格爾辯證法的方法,創造性地用“圓圈的圓圈”方法,生動形象地把三卷《資本論》的內容剖析透徹,講述得淋漓盡致。壹***六個圈層,即生產力的源泉(人口、資源、環境)生產力圈、商品所有制(市場經濟)圈、要素所有制(公有或私有)圈、政治圈、法律制度圈和意識形態圈。這六個圈層之間是辯證聯系,既包括人類 社會 整體,也反映了人文 社會 科學之間的關系。他形象地、創新地闡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幫助我們理解生產力、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築之間的辯證聯系。
就這樣,張老師用他的圈圈論,把《資本論》的內在邏輯和演化演繹得精美,用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展示了《資本論》的邏輯美。我總記得張老師瘦瘦的身材,在兩塊大黑板前,壹個圈壹個圈地演繹馬克思的《資本論》,我在下面聽得如癡如醉。那時候在宿舍床邊墻上,我用三張大紙畫了張老師的三個大圈圈,時時揣摩。《資本論》讀完了,張老師教會了我辯證邏輯的思維方式,特別是思維上從具體到抽象的歸納,表述上從抽象到具體的豐富,逐漸幫助我形成了嚴謹的思維和表述模式。在以後的近40年裏,張老師教我的辯證邏輯的思維方式幫助我壹次又壹次攀上學習的山峰,幫助我壹次又壹次在錯綜復雜的環境下做出政策決斷。
三年級的時候,張老師在《中國 社會 科學》上發表了《試校〈資本論〉中的某些計算問題》的論文,對《資本論》中的幾個計算錯誤提出校正。這件事不但立即轟動了經濟系,也在復旦大學引起巨大的反響,文革剛過,又是對《資本論》的指錯,壹時復旦院內議論紛紛,氣氛頗為緊張。這可是中國經濟學界第壹次有人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也有錯誤。我們當時正在學《資本論》第三卷,我立即找了張老師的論文和原著對照,似懂非懂之間,覺得張老師是對的,但也覺得風險很大,可以不必較真。我直覺這件事很重要,想問明白,就直接去張老師家,提出了我的疑慮。張老師笑瞇瞇的臉壹下變得非常嚴肅,他說,我們對經典理論,第壹對文獻要真讀懂,讀透,深刻領會馬克思科學的精神,解釋要忠實原著。第二要實事求是,有問題就要指出,但要真誠中肯,這也是維護經典的最好辦法。第三,馬克思是壹位嚴謹的學者,在病痛和貧困中用壹生寫就《資本論》,作為理論研究者,我們也要弘揚馬克思主義嚴謹學風。說到這裏,張老師笑了,他說若馬克思在世,他也會同意的呢。我壹直欽佩張老師的學術鉆研,也欽佩張老師的正直和善良,但從此更欽佩張老師的道德勇氣。我後來和洪文達老師提起這件事,洪老師非常嚴肅地說,張薰華教授這篇論文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其內容本身。我們要用馬克思本人壹貫堅持的科學精神對待馬克思主義。我們都要學張老師,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大學四年很快過去了,畢業之際卻也惶惑。當時我原來的工作單位想要我回去當領導,到政府部門參與實際改革也很有吸引力,同時我也覺得知識學得不夠,還想繼續學習,也和班裏的很多同學壹樣準備考研究生。張老師目光遠大,他預感到在改革開放的大勢下,為國家培養經濟人才是當務之急,經濟系的招生壹定會擴大,現有復旦經濟系師資力量嚴重缺乏。他更考慮到如何培養壹批中青年教師,把復旦經濟系老教授們的優秀經驗、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傳承下去。他向學校提出,在考研和分配之前,先安排壹批77級學生留校任教,得到了學校的支持。這壹次,是張老師把我叫到他家裏,提出要我先行留校。事出突然,我有些猶豫。張老師緩緩地說:“學校希望妳們留校既是為復旦,也是國家改革開放的需要,是未來人才培養的需要,也是對妳們的培養。我平時觀察,妳有點宋承先教授的書卷氣,有教書的能力,也有獨立研究的能力,教學相長,妳會成長很快。”最後,他加重語氣說:“希望妳以大局為重。”我高高興興地留校成為了復旦的壹員。張老師的“大局為重”的觀點也影響了我整整壹輩子的人生。
1985年我赴美前夕,前去張老師家辭行,心中忐忑不安,我很害怕張老師會批評我, 因為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沒有在復旦經濟系堅持下來。張老師壹如以往的溫和,微笑著。他說:“這幾年妳很努力,蔣學模老師通常不太表揚人,但在我們會議上對妳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很滿意。我看著妳成長,很高興。我很理解妳,國內的經濟改革日漸深入,遇到的理論問題也日益增多,妳出去學學,掌握新的工具,也會有幫助。”寧老師則在壹邊不斷地叮囑出門在外註意身體和安全。最後,張老師送我到門口說:“妳出去學習不容易,壹定非常忙,平時也不用寫信,每年末寄張賀卡,讓我們放心。”捧著張老師厚厚的關愛,我踏上赴美的航班。
1996年我從美國回國後去見張老師,之前問系裏張老師的住址,告訴我還在第九宿舍,我就很驚訝。依著舊有的記憶,壹路小跑,上得三樓,推門進屋,張老師的家壹如我10年前告別時壹樣,沒有任何變化。望著我壹臉的惶惑,張老師看出了我對他居所的疑慮,緩緩地說:“我壹輩子清貧,習慣了,現在也退休了,這地方夠住,也有空間做點學術研究,就夠好。”寧老師安靜地說:“他喜歡簡單,我們習慣了,清貧了壹輩子,這樣挺好。”我轉為深深的敬佩,心壹顫,眼淚掉了下來。我問張老師有什麽我們學生能做的嗎?他沒有接我的話,轉而不斷地問我在美國的學習和工作經歷。寧老師在壹邊,握著我的手,還記得當年我和我弟弟同期考入復旦,問起我弟弟的情況。
2010年初春,我赴美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任職,臨行前,再壹次向張老師辭行。張老師很高心,他幽默地說:“這幾天滿世界都在說妳的事,妳要為世界做貢獻,為國爭光。”他說:“正好前幾天有人送他壹點茶葉,推也推不掉,妳喝茶,妳就帶去吧。”寧老師早早把茶葉找了出來,我就帶著張老師的叮囑和茶葉,再次跨上赴美的征途。之後六年,張老師的“為世界做貢獻,為國爭光”時時在我耳邊響起,醒聵震聾,激勵我奮力前行。
2014年春,我回復旦為洪文達老師種壹棵樹以為紀念,也去看望張老師。剛過二樓的樓梯拐角,還沒上樓,就見到張老師已經在家門口依著門框等我了。張老師94歲了,講話不太清楚,寧老師告訴我他也已經不太認人了,但聽說我去,早早等在門口。這次,我握住他的手,聽他斷斷續續地談起往事和關於環境的研究。突然,他說:“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妳,也看到妳們總裁是位女士,妳為什麽不做總裁呢?妳看,妳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寄回的賀年片,我都擱在書架上呢,等妳做總裁。”聊了壹陣又壹陣,臨走時,張老師堅持要下樓送我,還不讓我攙扶他。慢慢的,慢慢的,張老師壹步壹步挪下樓梯,總算在二樓同意停下來,揮手道別。
2016年秋,我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任職期滿,打點行李,又壹次踏上回國之路。安頓之後,我即回復旦看望老師。先去張老師家裏,還是那熟悉的第九宿舍。我向張老師匯報我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工作,張老師明顯弱了,聽力也衰退很大,他偏著頭,仔細地聽。當我提到,我退休了,準備放慢壹些。張老師突然很嚴肅地打斷我,壹字壹頓地說:“妳不辱使命,我們都很高興。妳沒有回復旦我們都有些失望,但清華也是好地方。退休可以,學術研究不要放棄,我的新研究都是在退休後開始的呢。妳的基礎好,看了世界,可以和中國的事結合,做新的學術研究。”我深深地感動於張老師的期望和厚愛。
2017年9月, 為紀念77級和78級入校40周年,復旦大學舉辦了隆重的活動。我們都從各地趕回母校相聚。在經濟學院組織的座談會上,張老師居然以97歲的高齡趕來了,精神很好。他向大家問好,祝願大家繼續在學術研究上有進步。會後照相,老教授都坐在第壹排,張老師居中,我們學生站在後面。剛排好隊型,張老師突然要我坐到前排他的身邊,我是學生,當然不敢。婉拒之間,張老師卻堅持,我只能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坐下,卻也留下了壹張彌足珍貴的相片。
2019年仲夏, 我回復旦拍壹個中央電視臺的紀錄片,拍片結束,我提到要去看張老師,攝制組提出也要跟去,我們就壹起去了第九宿舍。張老師99歲了,他不說話,就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心裏有無盡的溫暖和感動,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好久。鏡頭裏定格了張老師握住我的手,簡陋的第九宿舍,書架上兩排我多年從海外給張老師寄回的賀年片,暖暖地閃爍著。
張薰華老師是1947年入黨的老黨員,解放前復旦大學地下黨的組織者,是1950年陳毅市長任命的復旦校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學校工作進入正常運轉後,他堅持要求去經濟系教書,直到我考入復旦大學的1977年和離開復旦赴美,張老師壹直是經濟系主任。從那時起到今天,40年間,我多次去張老師家裏,總是那熟悉的地方,那熟悉的感覺,坐同壹把椅子,用同樣的桌子,沒有任何的變化。張老師淡泊名利,寵辱不驚,物質生活簡單,粗茶淡飯,簡樸服飾,長居第九宿舍陋室。張老師在工作上務實,學術上嚴格,但做事規範又改革。張老師思路極其嚴謹,但又時時大膽創新,他不斷開拓,深入 探索 各種經濟規律,敢言人所未言。張老師對學生嚴格,卻又呵護有加,我們同學有困難,他總是想方設法幫助解決。張老師更重視我們的為人,記得讀書時,張老師在課余和我們談得最多的是“治學做人”與“做人與做學問”的要務。張老師本人,真是壹生清貧,壹身浩氣。
就在和張老師壹次壹次的接觸中,在他寬廣的胸懷裏,在他人生履歷的經驗之中,我逐漸懂得人生。在張老師不斷的關愛中,我得以成長。追隨張老師的40 年,在復旦大學濃濃的學術和精神文化氛圍中,我得以提升。我從張老師身上感受最深的是他所代表的那壹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和氣質,對人類和中華民族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獨立精神,開放自由,追求知識,追求真理,關愛後生,敢於創新,正直、寬愛、嚴謹、樂觀,雖千難萬苦,而百折不撓。這些都深深地影響了我。
張老師安詳地躺著,壹如從前。我向張老師鞠躬,鞠躬,再鞠躬。
張老師,我們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