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宇昆
記憶中有壹段時光,抹不去像生長在皮膚上的羽毛壹般的回憶,裏面有壹個少年,單眼皮,叫做金瑉碩,他的頭發是金色的,像陽光壹樣灼熱過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l
秋天過去的清晨,我走進教室,在門口使勁跺了跺腳,壹些雪晶從頭頂上滑落下來,然後擡頭視線轉進教室。金瑉碩就是在這個不經意的冬天闖進我的世界裏的。
班主任介紹他的時候,眼睛裏閃滿了說不清是幸福感還是什麽的光芒,好像苦工見到了土財主。金瑉碩那壹頭金發在教室裏有些紮眼,他對著我的方向,壹字壹頓地說,我叫金瑉碩,是韓國人,初次見面請多指教。這麽流利的中文,我想大概是練習過很多次了吧。
同桌因為骨折需要離校休養壹段時間,所以班主任讓金瑉碩坐在了我旁邊。
這個金色的腦袋仿佛壹朵向日葵,把入冬後壹直死氣沈沈的我壹下子點燃了。
“前輩,妳好,請問怎麽稱呼?”
當他喊出“前輩”這個詞的時候,我著實嚇出壹身冷汗,“我叫安青陽,不用叫我什麽前輩的,我和妳差不多大。”
金瑉碩是壹個話多的外國佬,他說他對我的微笑有很深刻的印象。
大概是因為步行街中心那棵聖誕樹吧。他說看到了我在那棵聖誕樹上的留言,是禮品店派發的幸福百分百卡片,只要貼壹張個人照片,寫下自己的心願,將它掛在樹上,便可以在平安夜的晚上憑卡片號碼領取獎品。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傻臉居然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程‘工’南,對妳來說壹定很重要吧。”金瑉碩用蹩腳的中文組織出這樣壹個讓我驚駭的句子。
我皺起眉:“餵,他叫‘程江南’!妳怎麽能隨便看別人的聖誕卡片昵!”
金瑉碩又擺出他那冬日裏壹把火般的笑容:“因為,看得出妳是在很用心地祝福他啊!”
“韓國90後都是這麽多愁善感、善於推理嗎?”這個時候,我猜想著,程江南可能正在森郁的高山流水中穿梭著吧,縱使這季節是那麽寒冷,卻依然讓我向往。
“什麽叫善於‘推理’……”他磕磕絆絆地說出我剛才連用的四字短語,最後索性直接用上了韓語。我急忙打斷他:“餵餵餵,什麽什麽思密達,妳對我說再多我也聽不懂!還以為妳中文很流利昵!”
上課鈴將我們詭異的對話打斷,金瑉碩從書包裏掏出IPAD,目視前方。整節課金瑉碩十指如飛地在IPAD上做著筆記,寫滿黑板的化學方程式抄得我手疼,才忙裏偷閑瞥了他壹眼,老師便喊我起來回答問題。
“鈉和水的反應為什麽會出現遊動的亮點呢?”
大概就像程江南和他摯愛的那片綠色的山林,因為選擇了相依相偎,所以才會產生溫暖的熱度吧。但我生命中的亮點究竟何時才能出現呢?
金瑉碩壹個勁地沖著我思密達思密達地小聲說著什麽,最後只好用英語告訴我:“Because it will generate light(因為會產生光)!”
2
好不容易盼到了平安夜,下了晚自修我便騎著小鐵驢飛快地沖去了步行街。
“妳真的很幸運,姑娘,再遲半分鐘就拿不到禮物嘍!”站在聖誕樹下的聖誕老人遞給我壹個禮品盒子,我拆開壹看,是壹條紅色的圍巾。
回到家時,我收到了程江南寄來的明信片。那是壹張照片,被深山雨林染成了翠綠色,他站在山脊和天空的界線之上,說這是他支教的學校裏,壹個小孩子幫他拍的。
突然萌生出想要把圍巾寄給程江南的念頭,能靠這條圍巾驅走壹些冬天的寒冷也是好的。第二天叫媽媽打包給了快遞,壹到學校,就看見宣傳欄處圍觀的人群中那道明媚的紅色。
“早上好啊,前輩!”金瑉碩式國際友好微笑,可是我卻沒有耐心欣賞。
“我說了不要叫我前輩,妳怎麽會有這條圍巾?”我仔細打量了好久,金瑉碩脖子上的圍巾和昨晚我領取的聖誕禮物壹模壹樣。
“是我媽媽織的呀,有兩條呢,我把其中壹條給了聖誕老人,特意叮囑他壹定要送給最後壹個幸運者。”金瑉碩笑著朝著我吐出白霧。不用說也知道,我成了金瑉碩口中的那個幸運者,這是什麽見鬼的緣分?我支支吾吾地敷衍:“哦。”
午飯時,金瑉碩問我有沒有準備弄壹個幸福基金。
“學校走個形式,何必這麽認真。”韓國人吃中國蓋澆飯真是無比痛苦,可能是從小吃泡菜的緣故吧,金瑉碩老跟我絮叨說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這裏沒有泡菜,思密達!”我埋頭苦吃。
“別岔開話題呀,我準備建立壹個幸福基金,前輩和我壹起吧!”既然阻止不了他用“前輩”這個顯得我很不年輕的字眼,索性也就任由他隨便叫好了。
“好啊,掛上我的名,妳負責捐款。”
“什麽叫做掛妳的名?”
我看著金瑉碩聽不懂我在說什麽的樣子,“噗嗤”壹聲,險些被嗆死,“咳咳,就跟妳想吃泡菜,卻吃不到的感覺是壹個意思……”
3
所謂的幸福基金,就是學校和市紅十字會組織的壹次資助偏遠地區學生的活動,早上宣傳欄的布告也是在說這件事。原本我對這種活動壹直沒什麽興趣,卻硬生生被金瑉碩拉上了做好事學雷鋒的道路。
“這和妳去領幸福百分百卡片是壹個道理的,吶,這是我做了壹晚上的幸福基金箱,從今天開始咱倆每人每天壹元錢,直到活動結束!”金瑉碩將箱子塞進我的懷裏, “陜,今天妳的壹元錢還沒有交昵。”
我不合地從口袋裏掏出壹元硬幣,扔進了箱子裏:“我覺得很有必要簽壹份合約……”
“再噦唆,我就把妳塞到箱子裏去!”金瑉碩把箱子放進教室後面的櫥櫃,然後扔給我壹把鑰匙,說道:“咱倆壹人壹把,誰都不許使用裏面的錢哦!”
上自習課的時候,我又看了壹遍程江南寄給我的卡片,想到冷風入境後山區孩子們的處境,總像是有壹只大魚在心窩這方池塘裏躁動著。不知道活動結束日,可不可以把這些錢寄給程江南的學生們,如果有機會,我多想也去見見那方廣闊的世界。
往後的日子,每天壹元的幸福基金成了我和金瑉碩生活的壹部分,隨著他的中文越來越好,晃動箱子發出的聲音也逐漸鈍重起來。
金瑉碩第二次問我關於程江南的問題,是在壹節外教課上,加拿大籍老師讓我們討論自己最牽掛的人。我問金瑉碩他最牽掛的人是誰,他燒包地回答我說是幸福基金,我敲了壹下他的頭,說他就知道幸福基金,我問的是人,是人類!
“對爺爺來說,最牽掛的人是失散多年的奶奶。”金瑉碩歪頭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原本不是很懂那種感覺,可現在,或許有些明白了。”
他的眼神直視著我,“前輩最牽掛的人,又是誰呢?”
我想了想,猶豫地回答:“或許,是程江南吧。”
金瑉碩的笑容有壹瞬間的黯淡,可接著就打起精神問我他在哪裏。我才發現原來在我的世界裏,程江南是這樣的模糊。他告訴我他在中國的西南部,他告訴我他在森郁的山林間,他告訴我他摟著山區的孩子們唱歌數黃昏。
“吶,妳看過壹部叫做《美麗的大腳》的電影嗎?”我問金瑉碩,然後又看著他頭頂上那個巨大的問號,“算了,我忘記妳是韓國人,中國的老電影妳肯定沒看過。”
程江南告訴我,他現在做的就是電影裏那個美麗的女教師所做的事情,我依稀還記得他在出發時對我驕傲地說他壹定會成功的。那時的他還那麽年輕,十九歲的少年,多少載炙熱的青春將在那片高不可攀的地平線上燎原。
金瑉碩用IPAD迅速查找到了關於((美麗的大腳》的資料:“是講壹個到山區支教的女教師的故事吧……那程江南壹定是壹個很善良很溫暖的人嘍!”
聽到金瑉碩用“溫暖”形容程江南,我的心突然變得有些柔軟,好像春日陽光下逐漸融化的冰原。
4
目送程江南遠離,是人生最難過的事情。
程江南是我的哥哥,在我出生前就過繼給了舅舅家,但我們之間壹直保持著聯系。大學畢業後,他選擇了去偏遠地區支教,當初他向我們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家裏人都極力反對,只有舅舅和我義無反顧地支持他。
因為他所做的壹切,也都是我的憧憬。
新學期在春天的腳步聲中到來了,藏在學校櫥子裏的箱子已經裝滿了硬幣。
程江南來信說圍巾已經收到,雖然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但溫暖有很多用處,譬如像金瑉碩壹樣用來形容程江南,也可以是看見金瑉碩那張面容後的幸福感。
學校組織戶外拉練,每兩班壹隊,目的地是城市邊緣的高地。
我耐不住春雨前躁動的悶熱,壹個人跑出宿合去散步。宿營基地唯壹的空地,就是五十米外的小池塘,四四方方的,裏面栽滿了剛露出綠芽的荷葉。
我選擇了壹個不錯的位置坐下,正陶醉於風景中的時候,房卡卻壹下子從口袋裏滑落,順著土坡滾到了池塘裏。目視這土坡的坡度還算安全,我小心翼翼地下去撿房卡,可是卻因為腳腕不小心被石塊滑到,壹下子栽進了池塘裏。大概是被劃破了皮肉,原本完全可以找到房卡後自己爬回岸的,可是疼痛得怎麽也動不了。
現在可以說是真正的在享受寂寞了。
小時候每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第壹個出現的總是程江南。即使對於兄妹來說,我們的相處時間並不算多,但他依然是個很好的哥哥。
小學被高年級的同學勒索,程江南三拳兩腳就解決了那些壞學生,體育課褲子破了壹個大洞,程江南接著就送來自己的運動褲;因為生理期遲到被門衛訓斥了壹個早讀,在對方扣學分的威脅中,程江南拉著我的手就把我拽進了教學樓。
只是現在,程江南在遙遠的地方,我只能選擇閉上眼,疼痛可以減緩壹點。
“前輩,聽說待會就要下雨了,妳是打算在這裏睡覺餵蚊子嗎?”頭頂傳來帶笑的嗓音,我擡起頭,就看見從岸上伸下來的壹條繩子,再上面是金瑉碩那張好看卻欠揍的臉,“舍身餵蚊子可不算做慈善,好啦,快上來吧!”
我壹把抓住繩子,只是腿用不上力氣,沒好氣地說:“腿,很痛,沒有辦法動!”
他看著我半晌,才無奈地笑起來,“女生真是太麻煩了!”
好不容易爬上了對岸,我用金瑉碩的外套擦拭傷口,而他坐在我身邊,揉著自己酸痛的肩膀,“以後少吃點曲奇,我背妳上來說不定還會輕松點……”
“妳找打!”
傷口被池塘的臟水侵蝕後感染了,金瑉碩把我背去衛生室,又是噴藥,又是包紮,忙活完的時候天已經微亮。我們就這樣在衛生室睡著了,我在衛生室的床上,金瑉碩頭搭在距離我手十厘米的位置,面朝陽光的方向。
好像神經搭錯了線,我喃喃地說:“我快被烤焦了……”
他轉過頭來,背對著陽光笑得燦爛,“這樣就可以真正稱得上是向日葵美男了!”
5
距離幸福基金的活動終止還有壹個月了。春夏的交界線,我的皮膚逐漸坦露小麥色的預兆。哥哥,妳的山林,現在壹定生機勃勃吧,就如同妳喜愛的孩子們的笑臉。
最近的課表被安排得滿滿的,因為新開設選修課的緣故,我和金瑉碩每天有三分之壹的時光需要在不同的教室度過。我選了韓語,而他選的是中國古典文學。
周末去步行街,又壹次看到了那棵巨大的聖誕樹。我的視線在那上面停留了短暫的壹秒,便不由自主地被遠處那道修長的身影吸引了過去——金瑉碩的金發在陽光下散發出淡淡的光澤,燦爛的笑容讓我幾乎張不開眼。
他身處壹家奶茶店,精致的裝潢,充斥著點心與紅茶的香甜。店裏的客人們大部分都是可愛的女生,她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壹起,小聲表達著心裏巨大的欣喜。
在這種地方碰見他,我感到萬分驚詫。看到他身穿奶茶店制服的樣子,簡直要好笑死了。我推門走了進去:“‘歐巴(韓語:哥哥)’,壹杯香芋奶茶思密達!”
他澄澈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間透出由衷的驚喜:“前輩,是妳!”
我挑了壹個靠近窗子的位置坐下,單手撐著下巴沖他壞笑:“妳在這裏做店員?居然敢逃課……古典文學老師可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如果我告訴他這件事,妳會被丟回韓國的哦!”
金瑉碩端來奶茶,並貼心地附贈了茶點,統統推到我的面前:“妳不也是逃課出來的嗎?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和妳性質不同。”我哼了哼,又問他,“妳為什麽出來打工?難道妳家的‘阿加西(韓語:大叔)’不給妳零花錢?”
“阿加西啊……”他用帶著些微鼻音的撒嬌語氣拖長了尾音,裝可愛地眨了眨眼,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如果他看到現在的我,大概會狠狠地揍我壹頓吧?”
我不知道金瑉碩到底是什麽意思,因為我的追問被女孩們壓抑的尖叫聲又壹次打斷了。可是,金瑉碩,那時的我為什麽不選擇追問下去呢?明明靠得那麽近,我卻從沒試圖了解妳。
打工結束後,金瑉碩用他的單車載我壹同回學校,就在顛簸的路上,我收到了媽媽的短信,說程江南下個星期會回來。
“‘歐巴’——”我激動得像壹只兔子,撲上去緊緊握住了金瑉碩的手臂,險些掀翻了自行車,“程江南要回來了!”
金瑉碩神色復雜地看向被我掐住的手臂,笑得很是無奈。
我急忙撒手:“啊,我掐疼妳了吧?”
他卻搖搖頭:“妳哥哥回來了,是最幸福的事了吧。”
我想,如果能夠和他壹起去陪伴那些孩子們,我會更加幸福。
第二天,我興沖沖地跑去問金瑉碩:“對了,思密達先生,等到活動終止,要選擇捐款地點的時候,可以選擇程江南所在的學校嗎?”
“什麽?”他似乎剛剛從夢境中走出來,錯愕地望著我良久,才為難地說,“這個,我需要考慮考慮……”
我想到程江南清苦的環境,不由生氣起來,大聲質問他:“為什麽要考慮?這又不是妳壹個人的錢,既然都是要捐掉,為什麽不選擇捐給程江南的學校呢?!”
金瑉碩正要解釋什麽,聽了我的話,臉上的焦急緩緩消退成壹汪平靜的湖泊。他無聲地起身,走出了教室。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他曾說過的話——程江南壹定是個很善良很溫暖的人吧?
其實,金瑉碩,我壹直覺得妳也是那樣的人。
6
4月14日,程江南回來後的第二天,我帶他去了金瑉碩打工的奶茶店。我以為我會再次看到金瑉碩,他會像平時那樣笑著,用蹩腳的中文說:“妳哥哥真是很帥氣的人。”
可是金瑉碩不在那裏,而且,壹直到活動終止那天,他都沒有再出現。
或許是那天生了我的氣,還不想理我吧。我這樣想著,獨自決定將錢交給程江南。或許那點微薄的零錢不算什麽,但能夠給孩子們壹瞬間的笑容,也是好的。
晚餐時,我正在聽程江南講述支教時的點滴,老爸走到壹旁打開電視,卻看到了四川山區連日暴雨的消息。衣衫襤樓的孩子們躲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紅著眼睛看著自己殘破的房子在暴雨中坍塌。
“對了,江南,妳還沒有告訴我妳在四川哪裏支教呢?”舅舅問程江南。
“就是在暴雨的中心……”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全家人都沈默了。相反,程江南卻表現出異常的淡定。他放下碗筷,迅速走回臥室,很快便拖著行李箱走出了房間。
“真的選擇現在過去嗎?”我猶豫地問,“那裏甚至沒有住的地方,現在通車,山路也很危險……”
他俯下身,揉了揉我的頭發,無奈地笑著,“如果我不過去,孩子們怎麽辦?”
媽媽從臥室裏拿來壹個信封,裏面裝著三萬塊錢,“江南,壹直以來,我都無法阻攔妳的決定……不過,壹定要照顧好自己。”
程江南紅了眼眶,他低下頭,嘴唇輕輕抿緊,額發遮住了他的眉眼。
“哥,等我壹下。”我突然放開他,大喊著跑向門外,“壹定要等我回來!”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著,有壹天我可以和金瑉碩壹起將我們的幸福基金拿出去,交給程江南。可事實卻是,我壹個人在全黑的夜裏,跑向我們夢想的終點。
金瑉碩,這種時候,妳在哪裏呢?
或許上帝聽到了我在心裏不斷的反問,他輕輕壹笑,便給了我答案。我走向那個藏著我們所有期望的櫃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鎖,裏面卻是壹片空空蕩蕩。
吶,金瑉碩,妳究竟帶著我們的夢想,去了哪裏呢?
晚上的火車站也壹樣吵鬧擁擠,我在人潮中望著程江南良久,悶聲說:“到了那裏,要好好照顧那些孩子們……保重啊,哥。”就這樣,程江南的背影漸漸化成壹個實心的圓點,消失在了夢想的彼端。我在心裏默默地祈禱,希望程江南能好運。
還有,金瑉碩,我再也不想見到妳。
7
接到程江南的電話,是在他離開的第五天。壹切安好,這四個字,讓我懸在心裏面的那塊石頭終於塵埃落定。
我的血液裏壹直流淌著壹種無盡的向往,而這向往的源頭便是程江南。那裏有蔥郁的山端、孩子們的笑臉和像《美麗的大腳》裏面那個女教師壹般的熱枕。我希望有壹天,能夠像哥哥壹樣,踏上那片廣闊的天地。
幸福基金截止時,我壹個人兩手空空地站在遠處,看著捐贈者壹個個面帶驕傲地上臺。我曾經問過老師,半個月沒有出現的金瑉碩到底去了哪裏?可答案也只是他得了重感冒,暫時不能上課。
重感冒?我在心底裏冷笑,其實是不敢見我吧。
當最後壹個捐贈者從臺上走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散去,只有我又望向了門口。那裏隱隱透著光,我壹直看著,希望有壹道熟悉的身影,抱著箱子從那光暈裏走出來。結果當然是失望的。
放學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沒有帶雨傘,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那棵聖誕樹下。已經是春天,幹枯的枝權上透出了新綠,我買了杯熱奶茶,站在屋檐下看著街上的壹片灰暗。
壹個穿著小醜玩偶裝的家夥正笨手笨腳地在街上給小朋友們派發糖果,然後被調皮的小孩子戲弄得慘兮兮的。世界上總是有那麽多的極端,有些孩子還在程江南的懷裏瑟瑟發抖,有些孩子卻幸福得好像天堂也被踩在腳下。
雨越下越大了,大人拉著自己的孩子想要回家,他卻哭鬧著拉住小醜不肯放手,糾纏之下,小醜的帽子掉了下來。那壹瞬間,好像有壹道陽光從雲端透了進來,點亮了灰暗的天空。
“啊——”我手裏的奶茶啪嗒壹聲掉在地上,也忘記了流眼淚,失態地指著那顆金色的腦袋大喊。他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也很是詫異,“安青陽!”
“金瑉碩!”我比他更大聲地吼回去,壹把抹掉臉上的淚水,跑上去扯住他的衣領,“妳這個渾蛋,到底去哪兒了?!”
由於身高的差異,他被迫彎下腰來,正正地對著我憤怒的臉龐,詫異地張大了眼睛,“妳……妳哭了?前、前輩,不要哭……”
他局促地伸出手,好像要替我拂掉眼淚,我卻在那之前壹把將他推開,“誰、誰誰誰哭了?騙子思密達,我的捐款呢?”
我們的捐款呢……金瑉碩的表情逐漸變得沈靜下來,雨水後他的臉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用他曾經顯得很可愛的蹩腳中文說:“前輩,這又不是妳壹個人的錢,既然同樣是捐款,為什麽不能捐給我想要捐的人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壹瞬間有些不太明白,“哎……?”
“前輩,兩千元,是誰都救不了的。”他輕聲說,但我寧可雨聲封住我的耳朵。
8
五月的時候,金瑉碩站在講臺上,好像他來的時候壹樣,宣布即將回國。
我是從老師那裏聽到這件事的。那時,我正在家裏全力準備高考。我曾經浪費了大把的時間在那並不實際的夢想中,而現在,我必須直面自己的將來。我已經決定要考取新聞專業,將世界的壹切淒涼,都不加掩飾地清晰展示。
那時,老師的語氣裏不無惋惜。他說金瑉碩是個好學生,他以為他會壹直留在這裏,因為他的爺爺年輕時,曾經在這裏邂逅了他的奶奶,他的血緣有部分屬於這片土地。
我除了對金瑉碩居然有四分之壹中國血統表示吃驚之外,依然是毫無波瀾。
幸福基金,或許是個在別人聽起來萬分虛假的夢境,是小孩子鬧著玩的遊戲,可對我來說,那是壹份發自內心的、人生或許只有壹次的純粹祈願。等到年華老去,等到俗世流轉,總有壹天,我的心也會蒙上壹片灰塵,再也沒有這樣的天真。
就像金瑉碩。
可是想起那張耀眼的笑臉,我寫著習題的本子上,不知不覺便被沾濕了壹片。
金瑉碩回國的前壹天下午,他來到了我家。不知道我們之間曲折的媽媽拿出了他最喜歡吃的韓國泡菜,熱情地讓他留下來吃午餐。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我,笑著答應了。
“吶,前輩,我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金瑉碩狼吞虎咽地把壹桌飯菜掃進肚子裏,笑得心滿意足,“和我媽媽做的壹樣好吃!”
“這孩子嘴真甜!”媽媽拿來相機,說是要給我們合影留念。
暖熱的燈光,被吃光的午飯,還有情有獨鐘的向日葵笑容。雖然畫面裏,我僵硬的臉是那麽不協調,可壹切,都在這壹刻被定格。
“安青陽。”金瑉碩臨走前,站在門口,背對著陽光,輕聲叫我,“安青陽。”
直到他遠去的背影都消失不見,我才反應過來,他只是單純地在喊我的名字,用壹種默念的、懷念的口吻。
“願妳平安喜樂,金瑉碩。”我在心裏不斷地呢喃,“並且,再也不要用虛假的溫柔去傷害別人。”
半年後,我已經成了名牌大學裏的壹名新聞系菜鳥。在那所大學裏,不知是不是巧合,居然也有壹棵很大的松樹。聖誕就要來了,它被打扮得生機勃勃。我想起那個許久沒有消息的異國少年,突然接到了程江南的電話。
“新校舍已經建好了。”他在電話那頭笑得如沐春風,驅散了冬天裏的寒冷,“如果有空,妳也可以來看壹看,孩子們的笑容從沒像最近那樣多。”
“是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我也由衷地高興著,“寒假的訪談課題,就去妳那裏吧,要準備好吃的野味哦。”
“那是當然。”程江南的聲音在電話裏頓了頓,隨即感慨地說,“其實,我壹直以為韓國的年輕人都是很浮誇的,我沒想到,也會有那樣的少年。”
我的心裏陡然被揪緊,下意識地問:“……那是,怎樣的人?”
“應該怎麽形容呢?”程江南想了壹會兒,說,“他在我這裏逗留了大半個月,他會在雨勢最大的時候陪孩子們度過最潮濕冰冷的日子,笑容好像能驅散壹切的陰霾,他應該是壹個很善良、很溫暖的人吧……”
“我聽說,他的願望是做壹個國際扶貧誌願者,就像他爺爺年輕時那樣。他轉學來中國,是因為當初他爺爺就是在那個城市邂逅了他的奶奶。老人臨終的願望,是能夠把骨灰埋葬在那裏,並且把遺產全部捐贈給當地。沒想到,就像他爺爺當初那樣,他也遇到了壹個充滿夢想的女孩子。因為她,他對爺爺失言了。他將爺爺所有的遺產都給了我們,自己卻連回國的路費都沒有了。他甚至因此錯過了爺爺的葬禮。”
我想起老師說的,金瑉碩的爺爺病危,他必須回國;又想起他那天在雨裏拼命地工作,即使被小孩子戲弄得可笑;最後,眼前定格的畫面,只有金瑉碩那時望著我說:“兩千元,是誰都救不了的。”
我的視線不知不覺地蒙嚨起來。
“對了,我給妳寄去了壹個包裹,是他之前留下的捐款箱。幾大箱子的零錢呢,很可愛的東西,他千萬拜托我,除非實在沒有錢可以用,再動用這壹筆。因為這裏承載著的,是他和那個女孩***同的願望。”程江南輕笑著說,“這裏的小孩子喜歡搞破壞,這麽珍貴的東西,還是要妳來替我保管。”
掛掉電話之後,我便收到了通知我接收包裹的短信。我向壹旁樹下的學生要了壹張卡片,寫下壹行字,將它貼在了樹幹上。
壹切壹如過去,只是這壹次,卡片上寫的是:金瑉碩,祝妳幸福。
“還有,”我在心底默念,“願再相遇。”
我相信,他總有壹天會成為出色的誌願者,而我,會成為壹名出色的記者。
世界上那麽多苦難,也有那麽多美麗,或許,總會有那麽壹天,我們會再相逢。
記憶中有壹段時光,抹不去像生長在皮膚上的羽毛壹般的回憶,裏面有壹個少年,單眼皮,叫做金瑉碩,他的頭發是金色的,像陽光壹樣灼熱過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他用不流利的中文和我***同譜寫了壹段流暢的時光,如果可以在續寫這段未完的記憶,我多麽希望期限不再是具體的數字,而是我們忘不掉彼此為止。
叮咚作響的日子,隨著不斷升起的太陽壹幀壹幀地銳化、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