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愧疚,主要是想起了我在家裏浪費的那些紙,壹張大圖畫紙,隨便被我畫個小人就扔了,要是擱在二頭這兒,該是多麽珍貴啊。還有那些鉛筆,帶橡皮頭的,在屋裏扔得滿世界都是。壹盒鉛筆嘩啦掉在地上,鉛芯全折了,壹削就斷,沒法用了……
壹會兒聽見姥姥自言自語地說:“那邊可是冰天雪地,是炮火連天的火線,妳舅舅的肚子不好……上個月郵回來壹封信,知道我不識字,捎來兩片樹葉,火線上的樹葉……”
是啊,壹張郵票八分,寫封信,可以解姥姥思念舅舅之苦,山楂糕、酸棗面實在是可有可無,提不起來的東西。
“大郎誤飲毒酒,力竭而枯,二郎替代八王,城門被射,三郎馬踏如泥,四郎下落不明,五郎五臺出家,六郎孤身而返,七郎萬箭穿心”
我剛要咧嘴哭,壹想,哭給誰看呢,媽不在跟前,老七也不在跟前,沒用!
姥姥跟在我們身後,挺著腰走得很有氣勢。這種誇張的論理,帶有很強烈的護犢子k成分。這也就是在南營房,在這些旗兵後代的老北京人身上,在這小門小戶的平民百姓中間,才會出現這樣較真兒的事情。若是在城裏,我媽和老七他們絕不會為別人敲了壹下我的腦袋,就在大街上當眾不依不饒地跟人爭執,他們磨不開面子。
爸喝的是碧螺春,老七喝的是茉莉雙熏,他們都不喝高末,可是我覺得他們的茶都沒有高末香。
到中午了,老馬的話匣子還沒拾掇好,姥姥讓我到街上包子鋪買十個小包子“給馬叔點補點補”。
我嚴格遵照姥姥的指示,直去直來,壹路小跑,不耽擱工夫。熱包子包在荷葉裏,燙我的手心,豬肉大蔥餡,那香味兒,別提了。依我的習慣,捏壹個先嘗嘗那是理所當然,但是現在我不敢。壹來這些包子姥姥有數,二來這筆錢姥姥掙得不容易。十個包子,姥姥在燈底下得縫多少花瓣和葉子呀。我隨便吃壹個,把姥姥多少工夫就吃沒了。
哦,遊手好閑,坐吃山空那是他的過去了,眼前的老馬是壹個新的老馬,連皮帶餡都吃的老馬。
細聽說的是動員大家買公債,支援國家建設,支援抗美援朝。姥姥聽得壹臉嚴肅,不住地點頭。
舅舅在姥姥的心裏占的位置太重要了。她的意念中,軍隊裏只有壹個人,那就是我舅舅陳建民。
在銀行我才知道,姥姥的名字是“陳門陳氏”。只見陳門陳氏從懷裏摸出手巾包,打開來是壹層報紙,再打開是個信封,信封裏裝了五十塊錢。她把五十塊錢全買了公債。五十塊,她不知得攢多少日子。
姥姥說:“匣子裏號召的,街道上也說了,‘吃窩頭,啃鹹菜,省下錢,買公債’,咱們不能不響應。”
第壹次看見剛強的姥姥哭,我心裏酸酸的,爬到姥姥身邊,抱住姥姥,像媽媽哄我那樣,壹下壹下輕輕地拍著。我明白了,當“光榮軍屬”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大門上的牌子雖然很鮮亮,可誰知道內裏的擔心和惦記。我突然覺得以前自己活得糊塗又無知,不明事理,傻吃傻玩。我以後不能這樣了,該懂事了。
老七邁著“很文化”的步子進了57號小院,壹進門就沖著我劈頭蓋臉地說:“我看妳是樂不思蜀l啊!還得讓我來請妳!”
這讓我有點看不起他,搬東西是他自己的事,他卻花錢讓別人幹,難怪姥姥平時說他是少爺秧子。少爺秧子老七讓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雇的車是帶回程的。
“不回也得回,方家胡同小學馬上要開學了,妳得收收心當學生了。”
姥姥買了只燒雞,買了些素什錦,讓我去打了壹壺散白酒,又請來了隔壁的老紀,讓他陪著老七吃飯喝酒。
在家從來不喝酒的老七,這會兒在姥姥家擺開了“戰場”,我想,這小子喝兩盅酒準得趴下,就偷偷在酒裏兌了涼水。
我告訴二頭,我下回來會再給他帶紙和筆,因為這些對我畫畫的爸爸和哥哥來說實在是太平常的東西。二頭聽了高興地說:“閑了妳壹定要常回來,來看姥姥。”我和二頭拉了鉤。
我偷偷拿出壹沓信紙和幾個信封交給姥姥,信封都是貼好郵票,寫好地址的。姥姥想舅舅了,只要找個人寫幾句話,裝進信封裏就能郵出去。姥姥接過信紙和信封,緊緊地抱了我壹下。
路過包子鋪,人家已經打烊,正在刷洗籠屜。我跑過去,把最後的五分賠了老黑的包子錢。
我突然被這景色感動了。這是北京,前面跑著我的狗,後邊跟著我的哥哥,我的家就在附近。不知為什麽,我將這個畫面牢牢地記在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