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他26歲,在河南壹家不大不小的報紙當記者。從信陽市采訪回鄭州的路上,他沒有按照老習慣坐汽車,而是登上了硬座車廂,這註定了他和另壹群人的相遇。 駐馬店那壹站,上來了4個衣著幹凈神態拘謹的農民,在車廂裏瞅了瞅,坐在了他身邊的空位。“咱到北京後先找XX,他能帶咱們到XX醫院。”4人中的壹位男子說話了。
他們告訴他,四人無壹例外全得了壹種很奇怪的病,在他們的村子裏得這種病的人很多,而且,已經有人因此死去。縣裏的醫生說這病全世界都治不好,但沒說明白是什麽病。
他們的家人也染上了病,只不過家裏壹下子湊不夠太多的路費,只能讓他們先到北京去看看情況。火車快到鄭州的時候,他們說出了所在村莊的名字:上蔡縣蘆崗鄉文樓村。
這是他第壹次聽說文樓這個村莊的名字。這時,它還是豫南壹個很普通的、無人註意的村莊。當時,河南大面積感染艾滋病毒的消息已經在媒體中間流傳。他很快就猜出來,那4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就是艾滋病人。那種原來覺得遙不可及的疾病正在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上蔓延。
1999年11月12日,壹個極度平常的日子。他沈默著坐上了開往上蔡縣的長途汽車,想去調查個究竟。臨走前輸了三瓶抗毒性能強的藥液。
這個註定改變他命運的日子,涼風吹拂,殘陽如血。
在顛簸了三個多小時之後,長途車到達了上蔡縣城。在縣委招待所度過了壹個漫長的黑夜,第二天壹早,來到文樓村。
從上午9點算起,到下午的5點多,總***8個多小時的時間。他接觸了至少8個艾滋病人,聽他們講述“賣血”的故事,見到了無壹幸免的家庭,透過車窗,看到田野裏大片的新墳,據說埋葬的都是年輕人……
因為涉及到衛生防疫,經過多方的妥協,11月25日,采訪到的情況最終印成25份高層內參。此後,如石沈大海,波瀾不驚。期待中的轉變沒有發生,這讓他感到焦慮。他決心公開發表文章。
2000年1月18日,春節到來前的幾天,“河南某村怪病驚動高層”的報道在《華西都市報》特稿版公開發表了。這是全世界第壹次公開報道河南艾滋病。而且迅速被上百家中外媒體轉載。文樓村震驚世界。 文章刊出之前,他對編輯的惟壹要求是,署上自己的真名。這或許不是聰明的選擇,但他決心這麽做。事情總得有人承擔,如果他不站出來,可能會波及整個報社。 事實上,這是他第壹次也是最後壹次公開用原名來報道艾滋病。
2000年的春節剛剛過完,正月初八,過年的氣息還在大街上到處飄灑。準時回到報社上班的他被“開除”。實際上,報社遞交壹份開除情況處理文件之後,將他留了下來,但必須改用壹個新的名字。
他給自己取名喻塵。原來的名字隨著那篇報道為人傳頌,現在,他必須忘掉它。他為此寫了壹篇文章,題目是:《我將自己埋葬》。8個月後,壹次正常工作變動,他來到出版局和朋友合辦了壹個財經類的報紙。同時,他堅持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堅持。我總覺得有種力量驅使我必須做下去。”壹位來過文樓村的醫學專家告訴他,因為賣血染上艾滋病的人生活在豫東南的很多個村子裏,不僅僅是文樓村。現在,喻塵要去探訪這些村莊。
從2000年8月,到2001年9月,這是悲壯的壹年。
這壹年,他花費了大量的金錢,走訪了30多個艾滋病村莊,經常和艾滋病人在壹起聊天,壹起吃飯,看見本來應該安居樂業的村民們被折磨得沒有希望。每個村莊基本都是從1999年開始大批量死人,到2001年有很多村莊的青壯年死去了壹半。他看見春天還在院子裏曬太陽的24歲年輕人因病毒發作驟然死亡。和艾滋病人在相互推讓中被劃破了虎口,鮮血直流……
與死亡和驚恐走得太近,被外來的力量幹擾太多,這讓他變得有些麻木。“當壹種東西成為了日常,妳覺得他壹點都不可怕。”他不斷提醒自己,必須跳出來,不能讓太過沈重的故事壓在心頭。“支撐自己的完全不是激情,而是壹種工作狀態。”
他寄托了壹個希望:“只要把第壹句真話說出去,肯定會有人跟著說第二句、第三句……真相會報道出來的。”也只有這樣,才可能拯救他們。
這壹年,他寫了十多萬字“河南農村艾滋病問題報道”,發表了壹部分,更多的壹部分沒能發表。悲壯的壹年結束得有些滑稽。
2001年8月,新聞系統舉行學習和考試,他沒有及格,有關部門的處理意見:開除。8月23日,晚上,他帶著剩下的幾千元積蓄,坐火車來到北京。第二天,在報刊亭買了壹份報紙,赫然寫著: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辦新聞發布會,承認河南艾滋病問題。
“我被開了,然後河南艾滋病得到了承認。否定了壹個,肯定了壹個,這麽巧合。這麽滑稽。” 2004年11月18日,北京現代城咖啡廳靠窗位置,初冬的午後陽光下慢慢品嘗著壹杯卡普其諾雪糕,他笑聲爽朗、說話不假思索,伴隨著有力的手勢。似乎,離開河南時的內心悲涼已經遠去。今年4月,北京艾滋病民間組織“愛之行”十周年紀念會,他宣布,基本上已經淡出了艾滋病問題的報道。 “很多事情,要敢於放下,不然會很累。”他喝壹口冰水,“榮譽?沒考慮過,我希望永遠在臺後記錄,作為壹個記者,最大的回報就是把報道做好。”
他承認,艾滋病報道是他記者生涯中最為重要的壹部分,直到今天仍然影響他的生活。“那幾年抹去了我性格中的很多東西,讓我變得冷靜,對生不留戀,對死不畏懼。”
“在生活中我膽子很小,有時也說謊。”他繪聲繪色地舉例子說明。“但在妳能說真話的時侯,妳就要堅持到底。” 來北京後,在《中國社會導刊》當了兩年記者,前不久剛剛換了壹家報社。但他卻說,因為沒有受到專業訓練,不懂什麽是職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