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明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謀渡大金沙江,不克;移軍亦渺賴山。
定國等臨大金沙江,諭緬人假道入覲,並責其象馬、糧糗為入邊之計。緬人不從,盡燒其江船,據險設炮以守;定國等糧少氣沮。緬中耆老曰:『從此而北至鬼窟山,有大芭蕉林,伐之作筏則可渡。上流有大居江,地饒材木;居民數百家,燒礦冶鐵:舟可立具也』。定國從之,令都督丁仲柳浮蕉為梁,設廠造船。緬人偵知之,以正兵綴定國,而別遣奇兵搗船廠;仲柳棄船走,船悉被焚。時軍中挈眷行,老幼累累,疫作軍饑,死亡相繼;不得已,議還軍孟艮。或曰:『緬中瘴癘,夏秋為甚;加以千裏無煙,人何以濟?孟艮不可得而返矣!西南海上有地高涼,產魚、稻;月余可至,盍往諸』?從之。行至亦渺賴山下,山亙數百裏;登岸壹覽,竟西南大海,乃暫駐焉。
五月,明禦史任國璽、禮部主事王祖望、太常寺博士鄧居詔疏劾馬吉翔、李國泰,不報。
初,任國璽因東宮開講,纂宋末賢奸利害,為書進呈。吉翔見而切齒;王覽壹日,竊袖以出。已而吉翔復與國泰進講,國璽言:『上年開講,遷延不行。今勢如累卵,禍急燃眉;泄泄然不思出險,而托言講貫!夫日講須科道侍班,議軍務則有皇親、沐國;豈翔、泰二人之私事哉』!得旨:『著國璽獻出險策』。國璽言:『能主入緬者,必能出緬。今乃卸肩於建言之人,抑之使箝口乎』?祖望、居詔各疏劾之。有內官曰:『爾上千萬本,亦何益也』!尋命禮部侍郎楊在講書,賜之坐。在以東宮典璽李崇貴侍立為嫌,乃並賜崇貴坐。崇貴曰:『今雖亂亡,不敢廢禮;異日將有謂臣欺幼主者』!每講,崇貴出外,畢而入。壹日,東宮問:『哀公何名』?在不能對,聞者笑之。
緬酋之弟莽猛白弒其兄而自立。
自潰兵入緬,其民罹兵火之厄,死者幾半;懟其酋曰:『王迎帝,故階之禍也』。酋曰:『我迎帝不迎賊;賊禍我、帝不禍我,奈何以是為怨乎』?於是上下相猜。既而李定國等以兵來,酋之弟莽猛白守景邁、景線,引蠻眾五萬人入援,大出金帛犒眾,諸蠻歸心焉。會吳三桂檄緬人獻王自效,酋不可;曰:『因人之危而為之利,不義;且彼天之所立、中土之所戴,我不能助而反為之害,是逆天也。逆天不祥,不如全之以為後圖』。莽猛白因眾怒,縛酋箯輿中,投之江;而自立為緬王,來索賀禮,且言供給之勞。茫無以應,於是咒水之禍作矣。
秋七月,緬甸戕明從官(考曰:「行在陽秋」、「求野錄」以為。六月十九日事,「永歷紀年」、「也是錄」以為七月十九日事;「桂王紀略」則雲七月丁亥事。按歷法是年七月無丁亥日,前六月十九日亦非丁亥;故不日,以闕疑焉)。
月之十六日,緬人來邀當事大臣渡河;辭不行。逾二日,緬使再至曰:『我王慮諸君立心不好,請飲咒水,令諸君得自便貿易;否則,我國安能久奉芻粟邪』!沐天波欲辭焉;馬吉翔、李國泰曰:『蠻俗敬鬼重誓,可往也』。乃行。日向午,緬人以兵圍行帳,呼諸臣出。諸臣倉卒無寸兵可持,又慮震驚宮闈,不得已相將並出;出則縛而駢殺之。王聞,與中宮將自縊;時總兵鄧凱以足疾免於行,與內侍之僅存者勸王曰:『上死固當,如國母年高何?且既亡社稷,又棄太後,後世其謂皇上何』!乃止。已而緬人入宮搜財帛,貴人宮女及諸臣妻女縊於樹者,累累如瓜果;王與太後以下二十五人聚壹小屋中,如待決之囚。忽通事引壹緬官大呼曰:『毋得驚害皇帝及沐國公』!麾其眾,移王於沐天波之室。大小存三百四十余人,樓居聚哭,聲聞壹、二裏外;寺僧哀之,進以粗糲。王驚悸成疾,緬人慮王死且無以致詞三桂,乃泛潔行宮,迎王復入居之,貢衣被錦布什物;曰:『我小邦王子無他意,無介介也』!
諸臣之被戕者:自松滋王某以下,黔國公沐天波、文安侯馬吉翔、華亭侯王維恭、綏寧伯蒲纓、侍郎鄧士廉、楊在、禦史任國璽、鄔昌琦、部司王祖望、裴廷謨、郭璘、張崇伯、楊生芳、鄧居詔,學錄潘璜、典簿齊應選、總兵魏豹、馬雄飛、王起隆、王自京(考曰:起隆亦作啟隆、自京亦作自金)、龔勛、陳謙、吳承爵、安朝柱、任子信、張拱極、劉相、宋宗宰、劉廣寅、宋國柱、丁調鼎、內監李國泰、李茂芳、楊宗華、楊強益、李崇貴、沈由龍、周某、曹某、盧某凡四十有壹人。自縊死者:吉王慈煃偕其妃某氏、貴人楊氏、劉氏、松滋王妃某氏、總兵姚文相、黃華宇、熊相賢、馬寶、二差官錦衣衛趙明鑒、王大雄、王國相、吳承允、朱文魁、吳千戶、鄭文遠、李既、白淩雲、嚴麻子、尹襄、宗臣朱議漆、戚臣王國璽凡二十三人。兵退,姜承德妻自縊死。王啟隆妻吳氏、妾周氏既投繯,太監李從龍見而救之;吳曰:『爾與吾夫厚,當促我死,反來救邪』?卒自縊。吳承爵妻某氏先縊子女,乃自縊;齊環妻某氏抱子赴水死。馬吉翔之第四女哭曰:『我父在日,不知作何等人?今已死,人猶罵之』。縊數次,乃絕。蓋從王者,幾無噍類;惟鄧凱生還,為人述其狀焉。
徐鼒曰:巨奸大憝如馬吉翔、李國泰者,何以不別白書之?曰不為已甚之詞也。自古無天子為寓公於異域者,即無翔、泰,庸得全乎?而例之以馬、阮,則已苛矣!「求野錄」曰:『諸臣雖賢不肖間殊,其崎嶇守死則壹』。同為壹邱之貉,亦足悲矣!
明朱成功部將郭義、蔡祿劫忠匡伯張進以叛,降於我大清;進死之(考曰:「國史逆臣傳」、「東華錄」俱雲萬義、萬祿投誠者。時諸人同盟,以萬人合心,以萬為姓;故張禮亦名萬禮也)。
郭義、蔡祿守銅山,祿通於黃梧,謀投誠大清。成功在臺灣微聞之,密諭洪旭調二將全師過臺,遲延觀望則急除之。義聞命,即整船欲東;祿曰:『藩主疑我二人,我投誠,汝能無恙乎』?義沈吟未決。有萬五者,擊榻曰:『君臣不可相疑,疑則必離。今召過臺,是疑之漸也。當斷不斷,婦人之仁耳』!乃插刀立誓,詐言許龍兵上山,分據四門;劫忠匡伯張進同叛。進佯許諾,而稱病不出。部將呂簇。
入請之,進泣曰:『進海濱壹匹夫耳,受先帝恩(考曰:張進,隆武舉人),位至伯爵。藩主委以土地之寄,失守已不容誅;尚何面目屈膝他人乎』?簇曰:『何不圖之』!進曰:『二賊用意深久,險阻必周;謀泄,則為禍愈慘,為丈夫羞』!曰:『然則坐以待斃乎』?進曰:『惟爾義俠可托;吾火藥環布臥室,請二賊入議事,擲火與之偕亡耳』!義、祿行至府門,心忽動,辭不入。進嘆曰:『計不成矣,天也!吾盡吾心而已』。遂冠帶揮左右出,投火自燒殺。祿、義出八尺門,渡海投誠。黃廷、陳豹追之不及,乃設守以歸。
明朱成功擊臺灣土番,平之。
營將楊高淩削土番,大肚番阿德狗讓殺高反。成功令楊祖征之,中標槍死;其鋒益熾。將出援荷蘭,黃安設伏誘之;斬阿德狗讓,余黨悉平。
八月,明晉王李定國復以舟師攻緬甸,不克。
定國與白文選分兵進次桐塢,以十六舟攻之,緬人鑿沈其五。張國用、趙得勝以賀久儀之死也,銜定國;謂文選曰:『王毋為九儀之續』!挾文選入山,據險自保。定國不得已,引余兵三千還孟艮。
明晉王李定國部將吳三省駐軍耿馬。
吳三省於安龍之敗,尋獲定國家口,送之孟艮。至則定國已移營,乃走磨艿。
守將唐宗堯者,奸弁也;凡以奮勇投孟艮者悉收隸麾下,客商至則劫之。由是南北道梗,滇、緬消息不通。三省察其奸,收而殺之;而兵弱不敢深入,流連孟定、耿馬之間。
九月,降將吳三桂以我大清兵追明桂王於緬甸。
自王入緬甸後,李定國、白文選分竄孟艮、木邦,日與緬哄,無能患邊;我朝亦置之度外,議徹兵節餉。而三桂貪擅兵權,必欲俘王為功;乃於十七年有「渠魁不翦,三患二難」之疏。謂『李定國、白文選以擁戴為名,引潰眾窺我邊防,患在門戶;土司反復,惟利是趨,壹被煽惑,患在肘腋;投誠將士軫念故主,聞警生心,患在腠理。且滇中米糧騰踴,輸挽耕作,因荒逃亡;養兵難,安民亦難。惟剿盡根株,乃壹勞永逸』。朝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率禁旅會剿;頒敕印於南甸、隴川、千崖、戔達、車裏諸土司,檄緬人擒王自效。十八年正月,我副都統何進忠、總兵沈應時出騰越。至猛卯,以瘴發還師入邊;奏俟霜降後大舉。是時滿、漢土司兵及降卒七萬五千並炊汲余丁凡十萬人,由大理、騰越出邊;三桂、愛星阿將五萬人出南甸、隴川、猛卯,分兵二萬命總兵馬寧、王輔臣、馬寶將之出姚關。
臣鼒曰:不曰「我大清命降將吳三桂追明桂王」,而曰「三桂以我大清兵追明桂王」何?伏讀純廟之諭曰:『立意殄滅由榔,三患二難之議發自三桂;檄緬甸驅李定國、降白文選,皆出自三桂之籌劃。然其籌劃豈實為我國家哉?三桂之必欲滅蟲榔,實猶近日之阿睦爾撒納之必欲滅達瓦齊;則彼之為我宣力,皆所以自為也』。臣鼒詳觀入緬始末,遊魂塞外,國家已度外置之;三桂惑於營窟之謀,為此斷草除根之舉。厥後稱兵構逆,自斬其宗;安知非天誘其衷,以為明室諸孫之報乎?
冬十月,我大清誅降將鄭芝龍;徙沿海居民,禁舟出海。
從降將黃梧請也。棄芝龍於市,鄭氏在京者無少長皆伏誅。沿海居民三十裏界外者盡徙內地,禁漁舟、商舟出海。
臣鼒曰:不曰「殺明提督吳勷」而曰「殺三桂之父」者,罪三桂也;不曰「殺成功之父芝龍」,而曰「誅降將」者,罪芝龍也。
十壹月,吳三桂分兵追明白文選於茶山,降之。
張國用、趙得勝之挾文選北走也,路過耿馬;文選見吳三省,不言而涕出。三省察有變,因言雲南軍降者皆怨恨不得所,人心思明,甚於往日。張、趙復心動,與三省合屯於錫箔江。聞王師至木邦,文選遣副將馮國恩偵之;被獲,軍情盡泄。三桂選前鋒疾馳三百裏至江濱,文選毀橋走茶山。三桂慮其窺木邦後路,乃自與愛星阿結筏渡江,而令馬寶分兵追文選,及於孟養;單騎赴文選營說之,乃降。宮嬪某氏者,從王入緬,中途相失,入文選營,端謹持禮;文選甚敬之。既降,將挾以北走;氏聞之,自散髻,以發結喉而死。
十二月丙午朔,吳三桂駐兵緬甸之舊晚坡。
舊晚坡,在阿瓦城東六十裏。緬相錫真持貝葉文降於三桂,願送駕出城;乞王師退駐錫箔,而別遣兵百人進蘭鳩江扞衛。王知不免,遺書責三桂曰:『將軍新朝之勛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誌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憑借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壹帶土宇非復先朝有也。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幹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誅!仆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壹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仆於貴州、接仆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祗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茍全性命於蠻服,亦自幸矣!乃將軍不避艱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壹人乎?抑封王錫爵之後,猶欲殲仆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毀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鸮」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仆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奕祀而後,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於將軍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蒿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聖朝,仆縱有億萬之眾亦付於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考曰:書見「東華錄」)!
戊申(初三日),緬酋執明桂王以獻於王師。
是日未刻,緬人紿王以李定國兵至,即舁王暨太後中宮以行;後宮號哭震天,步從五裏許。渡河,已昏黃,不辨徑路。有負王登岸者,問之,則平西王前鋒高得捷也。王入三桂營,南面坐達旦;三桂標下官入見者,猶跪拜如禮。頃之,三桂入,長揖;王問為說?三桂噤不能對。再問之,不覺膝之屈也。問之數四,始稱名以對。王切責良久;嘆曰:『今亦已矣!朕本北人,欲還見十二陵而死;爾能任之乎』?對曰:『能』。王麾之出;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挽之出,面如死灰,汗浹背。自是不復見。越日,鄧凱匍匐帳前曰:『事至此,皇上當行壹烈事,使老臣得其死所』!王曰:『有太後在;吳某世受國恩,未必毒及我母子也』!初九日甲寅,三桂擁王北旋,沿途供膳華腆,宮眷皆騎從;蓋欲生致王為獻俘地也。
明延平王朱成功取臺灣,改為東都;以赤嵌城為承天府,置天興、萬年二縣。
揆壹王嘗大出兵攻赤嵌、鯤身,不利。十壹月,成功乘風縱火,燒其夾板;荷蘭益困,猶死守王城。其城亂石叠砌,火煆成灰,融為石城,堅不受炮。有土人獻計曰:『城內無井,塞城外水源,三日必亂』。從之;且告之曰:『此地乃先人故土,珍寶不急之物聽爾載歸,土地、倉庫歸我』!揆壹王乃罷兵約降,以大舶遷其國。成功以臺灣平,祭告山川神祇,改為東都;置壹府、二縣,巡視社裏土番,錫以煙布、慰以好言,鹹受約束。謂諸將曰:『此膏腴之土也,可寓兵於農』。諸將請其法,成功曰:『古者量人受田,量地取賦;自兵民分而轉輸者始有仰屋之苦。故善為將者,興屯以富兵;諸葛屯斜谷、司馬屯淮南、姜維屯漢中、杜預屯襄陽,皆用以備敵。元之分地立法、太祖設衛安軍,非無故也。今僻處海濱,安敢忘戰!按鎮分地,按地開荒;插竹為社、斬茅為屋,教生牛以犁。其火兵無貼田者,正丁出伍,火兵補之。三年定其上中下則,以立賦稅。有警則荷戈以戰,無警則負耒而耕。野無曠土、軍有余糧,用此法也』。諸鎮鹹曰:『善』。即日貼分地方,督兵開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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