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做了什麽夢，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他說夢見他的外婆口渴了想喝水，但找不到人給她倒水，外婆還穿得很單薄，沒有厚衣服可穿，凍得簌簌發抖，壹副非常淒涼的樣子，他看了感覺心酸，所以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老公的外婆早已不在人世，我也從未見過他的外婆，但我知道老公對外婆有非比尋常的感情，因為老公經常在我面前說起外婆的往事。
小興（老公）是個苦命的孩子，在他出生之前，父親就去世了。小興的前面已經有兩個哥哥、姐姐，因為父親的離去，在農村的母親再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小興，於是，在小興九個月時，被送到了城鎮的姨媽家，過繼給母親的姐姐做兒子。
姨媽只有壹個女兒，比小興大了二十歲。大概在小興四、五歲的時候，這位表姐與丈夫離異並改嫁，她的兒子留在娘家，於是，小興有了壹個小他三歲的外甥為伴，六十多歲的外婆也被請到家裏照看兩個小孩。
外婆是個非常慈祥的老人，對誰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從來沒有跟誰紅過臉。她沒有讀過書，不懂得如何教育小孩，只會默默地、細心地照料小孩的起居飲食。
雖然兩個孩子都非常可憐，但對於姨媽來說，壹個是親外孫，壹個是侄子，所以她對兩個孩子的態度截然相反。對於外孫小雁，她是捧在手裏怕飛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家裏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全部都給他；對小興卻從來都沒有壹句好言語，凡事都要小興讓著小雁，小興只要做錯壹點事，或沒照看好小雁，她都是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地把小興臭罵壹頓或狠揍壹頓。有壹次，小興帶小雁到屋外面玩，不小心摔了壹跤，額頭上磕破了，流了很多血，姨媽並沒有馬上幫小興止血，而是先著急地檢查小雁有沒有受傷，檢查到沒事後，才罵罵咧咧地幫小興止血。
姨媽每次對小興發起脾氣來都非常嚇人，隨手拿到的衣架、竹竿、雞毛撣子都往小興身上抽，有時甚至把小興綁起來打，還有很多次把睡夢中的小興從床上拉起來打。每當小興挨打時，外婆都會出面阻攔姨媽，護著小興，但姨媽從不顧忌外婆，所以很多時候，外婆只能在旁看著挨打的小興默默地抹眼淚。
小時候的小興並不知道他是姨媽領養的孩子，但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姨媽偏愛小雁，對他沒有壹點疼愛之心。正常情況下，很多得不到愛的孩子總是非常地頑皮，而且越是頑皮就越是得不到大人的喜歡。小興就是屬於這種不討大人喜歡的孩子，他根本不聽大人的話，常常溜出門去玩，不是在街上遊蕩，就是跟小孩打架，每次“掛彩”回到家後，免不了又是壹頓挨打。
小興還常常丟三落四，他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壹個公***的溫泉泡澡池，冬天的時候，小興經常跟壹幫小孩泡澡池裏嬉戲玩耍，有好幾次玩得忘乎所以，連衣服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小興喜歡赤著腳走路，常常在出門的時候穿著鞋子，回家卻是光著雙腳。
有壹次，小興去泡溫泉時衣服又被偷了，而且被偷的衣服裏有壹件用舊毛線翻織的毛衣，姨媽非常生氣，拿起衣架就往小興身上抽，小興左避右閃，姨媽怒不可遏，捉住小興，用繩子把小興綁起來吊在門框上，換了壹根細長的竹竿，狠狠地抽打小興，並邊打邊罵。外婆壹直在旁邊勸阻，哭著為小興說情，但怒火中燒的姨媽根本不理會外婆，而且外婆的阻攔似乎更增添了她的怒火，她下手更狠了，小興雖然穿了壹條長褲，但仍然感受到火辣辣地疼痛。那時才六歲的小興非常倔強，咬著牙壹聲不吭，硬是壹滴眼淚都沒掉。挨打後的小興連飯也沒吃就回房間躺床上了。
在家裏人吃完晚飯後，姨媽帶外孫出去玩了，外婆端了壹碗飯到房間，輕聲叫小興起床吃飯，小興還在生氣，沒有理睬外婆，背向外婆，緊閉雙目裝睡。外婆放下飯碗，拿了萬花油和棉簽，坐著床邊為小興塗抹傷痕，邊塗邊說：“小興呀，妳要長點記性，不能老丟東西呀，妳把新毛衣都搞丟了，妳媽媽肯定要生氣的，妳爸爸經常在學習班被批鬥（60年代末），妳媽媽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妳們兩個小孩，心情難免不好，妳要多聽媽媽的話，不能老讓她生氣，不能老跑出去玩，她要打妳的時候，妳好好跟向她認個錯不就沒事了嗎……”“唉，這個當媽的也是太狠心了，下手這麽重，這又紅又腫的，唉，可憐的孩子……”小興聽到外婆帶著哭腔說的那些話，憋了好久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叭嗒、叭嗒”地往下滴。外婆見小興沒有理他，用手摸了摸小興的頭，站起身說：“我先出去了，妳起來把飯吃了吧，別餓壞了肚子。”外婆走後，小興把頭蒙在被子痛痛快快地哭了壹場。
外婆每次有好吃的東西都舍不得吃，總是偷偷塞給小興，每年小興過生日的時候，她總會偷偷給小興煮上壹只雞蛋。但那時的小興並不知道領情，有時還嫌外婆啰嗦，在他每次出門去玩之前，外婆都再三交待他不要跟其他小朋友打架，不要搞丟東西，要早點回家……每次在家門外玩得正開心，她就帶著小興的外甥來叫他回家，說不能給姨媽看到他在外面玩這麽長時間。如果挨了姨媽的打罵，她就不停地給他講壹些要好好聽大人的話的道理，但外婆的話總是從小興的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
小興的整個童年，都是在暴力、冷漠、恐懼中渡過的，他在家裏沒有壹點點地位，在家從不敢高聲說話，生怕不小心說錯話又挨到姨媽的責罵，除了外婆，他在家裏沒有感受到家人壹絲壹毫的溫暖和愛。
不過，童年時外婆對小興的好，小興也是在長大成人後才慢慢體會到的。
小興經常跟我說起外婆的壹些往事。
外婆有幾個民間治病的絕招，小時候，小興的喉嚨發炎，她拿了片鹹菜葉包在手指上，塞到小興的喉嚨裏摳上幾下，小興被摳得嘔吐起來，但嘔完的第二天，喉嚨就不痛了。小興的腳上還長過雞眼，外婆把火柴頭的藥粉刮下來和飯粒和在壹起，敷在傷口上包紮起來，連敷幾天後，雞眼就神奇地消失了。
外婆是個非常有趣的老人。每次在餵雞時，總是絮絮叨叨地跟雞說話：“搶什麽，夠妳們吃的……”“妳不好好吃，餓死妳……”“每次吃這麽多，也不好好下蛋，不給妳吃了……”
外婆對任何事都非常好奇。她不認識字，晚年的時候，她的視力變得很差，看什麽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她經常壹本正經地捧著壹張報紙看得非常入神，有時候甚至報紙都是拿倒的，家裏人問她不認識字到底在看什麽，她說她看的是報紙上的圖。還有壹次，她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街對面，站了很久，問她在看什麽，她說在看街對面的電視，問她能看得清嗎，她說可以看到屏幕上壹閃壹閃的光。
外婆非常愛整潔，她每次晾衣服的時候，總是把衣服拉得直直的，不帶壹點皺褶；晾幹的衣服總是疊得平平整整；頭發總是梳得壹絲壹亂，直到臨終，衣著都是非常整潔的。
外婆對所有的孫子孫女都非常好，但可能因為小興的身世特殊，所以她對小興特別地好，特別地憐憫。在小興外出上學、工作後，每次回去看她，她都想偷偷地把其他兒孫孝敬她的錢塞給小興。在小興二十多歲以後，每次回去見她，她都會責怪小興：“妳什麽時候娶老婆？妳怎麽這麽討厭呢？這麽大了還不娶老婆？”
外婆壹直記掛著小興的終身大事，但最終還是沒能看到小興成家。當小興接到家裏的電話，得知外婆快不行了時，連夜急匆匆地從深圳趕回外婆家中，但外婆已經在小興趕路的時候走了。沒有見到外婆的最後壹面，成了小興最大的遺憾。
外婆生前經常念叨：“我的身體不能太好了，我的身體好對兒孫的運氣不好。”有時還抱怨：“我怎麽還不死呀，命太長會折兒孫的壽。”
外婆五十多歲守寡後壹直未嫁，她養育了壹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帶大了幾個孫子、曾孫子，壹直活到96歲，無疾而終。
也許，壹心為兒孫好的外婆，在臨終前還在擔心著自己的高壽會影響到兒孫吧，我想對外婆說：外婆，妳放心吧，妳的所有兒孫都過得非常好，壹切都好！我還想對外婆說：外婆，謝謝妳！謝謝妳的善良和慈悲，給小興黑暗的童年帶去壹束溫暖的光，才造就小興今天的平和、豁達、寬容之心。
老公很喜歡聽壹首《老家》的歌，但每次都聽完眼眶都是紅紅的，我知道，他又想外婆了。
那年我回到老家
天空仍有雨在下
葡萄架下空空的啊
沒有外婆講童話
恍惚中我又見到她
微笑著對我說話
溫暖的手啊輕輕的啊
撫過我流滿淚的臉頰
小河邊的樹葉兒沙沙
那是外婆在說話
老廣播還在伊伊呀呀
可我再也見不到她
把真實生活講成故事：真實故事征集計劃第壹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