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由於工作的原因,我離家的物理距離也是越來越遠,回家的次數和便利程度也不像以前那麽方便了,但是我對他們念想與懷戀卻逐漸加深。在空暇的時候、我總是回會想起老房子的壹切。我甚至清晰的記得每壹塊瓦片的紋理,每壹塊墻皮的顏色,每壹道門嘎吱的聲響,就連那些黑暗角落裏面堆放的鋤具都是格外的清晰。
聽還在世的奶奶說,老宅自始建於清朝年間距今已有100多年的歷史,而在我知道幾代人當中爺爺、父親,還有我都是在老宅子裏面出生的,仔細算來確實已有100余年了,而如今的我以為人父,已到三十而立之年了。那座老宅子見證了幾乎見證了我們這個家族近壹百年,在這個山區裏面的酸甜苦辣和不屈不撓的過往。
然而這個宅子在去年的壹場大雨和壹些不為人知的人為因素,導致了廚房和以前奶奶睡覺的那個屋子坍塌了,看著碎落的瓦片,折斷的椽子和瓴子,我知道修繕無望了。如果讓它慢慢的在時光和陽光雨露中慢慢的回歸自然也是壹件不錯的選擇,也許每隔壹段時間我會從遙遠的地方趕回來為他拍壹張照片,記錄他漸漸榮歸土壤的歷程,它誕生的過程我沒有看見,最起碼他消失的過程,我希望我能夠壹步壹步的記錄下來。
可是這個過程在今年的什麽時候,突然也變得奢侈起來了,我聽母親說村上要把房子拆了,說是要復耕什麽的,可是山裏壹個人都沒有了,還要復耕什麽呢?最終那破敗不堪的老屋,在現代工業文明的代表——挖掘機的轟鳴下,不到半個小時,便被肢解體無完膚。椽子和瓴子堆在壹邊,那些充滿歲月的瓦,基本上沒有壹塊完整的,並且被埋在了土裏。就連土墻裏面的用來加固的墻筋(壹般是木頭埋在墻體當中增加墻的穩定性),也被抽了出來,擺放整齊壹邊。整個過程就像小時候家裏殺豬的過程,壹頭肥豬在家人的興高采烈當中,按照百年來的既定流程放血、退毛、分隔,最後什麽部位做鹵味、什麽部位煉油、什麽部位做臘肉、什麽部位送人、什麽部位這幾天吃,什麽部位留下了給家裏最重要的人吃,壹切都是那麽有條不紊,錯落有序。老宅被肢解的過程,我自己沒有親眼看見,只是在抖音當中看到了部分視頻。大人們,甚至還是當年壹起殺豬的那些大人們,在應該采烈和歡呼聲中看著壹扇扇墻傾倒下去。
今年6月前後我又回了壹趟家,順便也上去看了看被推倒後的老宅子的樣子,除了當年築墻歷經滄桑的黃土,和那些在土裏面泛著黑色的瓦片,基本上什麽都沒有了。
就在那壹瞬間我突然覺得心裏很空,仿佛很多東西被拿走了,也在同壹瞬間心裏和腦海裏仿佛又被什麽東西填滿了,過往的壹切仿佛又歷歷在目,格外的清晰,就連去世的老人的笑聲都那麽清晰。
我是90年出生在這個小山村的,就在這個宅子最先出現坍塌的那間屋子裏面出生的,從我出生到這個房子的完全坍塌,前前後後剛好30年,而這30年當中我有大概有壹半的時間是在這裏度過的。可是說是我美好的歲月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和這裏的每壹寸土地、每塊石頭、每壹條溪流,每壹棵樹,甚至每壹片瓦,都有著極深的記憶和情感。所以說,雖然山裏的老房子裏面什麽都沒有,我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會在屋後、在菜園子、在長滿草的院壩,走壹走看看也覺得充滿了力量。
2012年7月18日,整個陜西南部出現了百年壹遇得大雨,造成了隔壁鎮的壹個山區村發生特大山體滑坡災害,29人被掩埋失蹤,滑坡體大約有40萬立方米。這是壹個悲劇,這個悲劇也拉開了陜南山區鄉村移民搬遷的浪潮,隨後很多新的鄉村民居開始在鄉鎮,或者鄉鎮附近較為平坦的地勢拔地而起。
從那壹年開始原本繁榮且充滿煙火氣息的鄉村開始走向了雕零,第二年的初秋我和父母就搬到離老屋大概7公裏的居民安置點,自此我就告別了我生活了23年的山村。但是,那時候奶奶還沒有搬走,所以我每次從省城回家的時候,都基本上直接回到山裏的老房子,和奶奶呆在壹起。那時候村裏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和奶奶壹樣在村裏生活了壹輩子的老人,他們不願意舍棄土地、還有熟悉的環境,另外壹個就是新的居民點是樓房,日常的生活習慣等等,都他們而言都有壹點難以適應。
2014年國慶節,小叔也將奶奶從山區裏面搬到我們安置點的樓下,隨後我們這個小分支與祖輩的老宅算是徹底的脫離了聯系。記得給奶奶搬東西走的那天,他還把煤、柴火、壹些被子、還有能穿衣服、碗、甚至用來腌菜的壇子都收拾好,包好。她打算如果不習慣的話,她還要回來繼續住。另外還做好了來年春天,上來摘茶的打算,準備暫時常住。
奶奶搬走了以後,我每次回去了都會特意開車上老房子看看,奶奶也會讓我帶著她壹起上來。奶奶暈車,加上山區土路左搖右幌的,會讓他嘔吐不止,幾天都不舒服,嚴重的時候還要輸液才能恢復。有時候我不想帶她上去,害怕身體受不了,但是她自己也想上老房子看看。我想,也是讓壹個在老房子生活了接近60年的老人,做到走了不看不想,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每壹次她願意去看看的時候,我就盡量開慢壹點,7公裏的路程要走40分鐘。
再後來他上去意願就不那麽大了,並且每壹次走的時候都會帶壹些東西走,或者把有些東西送給別人,因為她知道她自己不可能回來住了,也不會再需要這些東西了。在老屋還沒有坍塌的那幾次上來的時候,她總會給我說“不得來了,除非死了才上來”。奶奶很早之前就給自己看好了壹個墓地,在我還10幾歲的時候就給我說,等她去世了壹定要埋在那個地方。後來搬走了,她又害怕我們嫌麻煩,幾次叮囑我,以後她死了不要把她壹個人埋在別的地方,她害怕,多詞強調埋回老屋附近,她自己看中的那塊好墓地。
房子坍塌後,我奶奶還沒有上去過,她可能永遠都想不到,自己居住了近60年的房子,會在她之前坍塌,塵歸塵土歸土。她不去看也好,看了估計老人也會覺得難受,只是那種難受是無聲的,是我們無法察覺到的。
在中間的23年的時間裏面,從有記憶開始,我的壹切就圍繞這老屋展開。小學1-4年是山村裏面的小學上的,對於上學這件事情和所學到的知識,能夠記住的並不多。那個時候放學回家除了要寫作業之外,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幹農活。
剛過完年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大人門開始燒肥準備種土豆,而我們就在地裏往大人的挖好的小坑裏面放壹塊土豆的種子,再放壹捧有機肥。有機肥都是豬糞、玉米稈等混合而成的,這樣的有機肥有營養,且質地松軟適合農作物生長發芽。
對面屋後的山上星星點點的桃花開始開了,是春天已經來了,我就在田間走了幾個來回,四周的山都綠了,天氣步入了溫暖的春天了。人們開始帶著茶水和午飯,開始再山上摘茶,壹摘就是壹整天,雖然大人們離家很近,但是他們也不願意回去壹下,停下手中的勞作。對我來說呢,中午回家吃完早上奶奶留在家裏飯,如果近得話我也會去幫忙摘茶,再到學校去。等到下午放學的時間,我從學校直奔地裏,和大人壹起摘茶到天黑。回到家裏大人開始炒茶,做茶,烤茶等等,而我就在壹個昏暗的角落裏寫壹下作業。
茶摘完了就差不多到了收割油菜的時間了,這個是我最喜歡的農活,因為在玩的瞬間就能幫奶奶把農活幹了。油菜成熟後,鐮刀割倒,晾曬幾天。然後在平坦的地方,鋪上壹張巨大的塑料布,將油菜放進去,這個時候就是我們小孩子上場的時候了,我們只需要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就完成了。奶奶用篩子篩出油菜籽,倒掉油菜殼就好了。留在田裏的油菜桿和油菜殼,都會燒掉,留在在田裏作為燒肥繼續為接下來的作物提供養分。
收完油菜關於田裏的勞作又開始壹個新的循環,田裏被放入大量水,大人開始修葺田坎蓄水,準備找來耕牛耕田,關於田裏的基礎工作勞作結束後,就會開始請幾個幫手在壹天的時間內,給光禿禿的田裏換上壹抹綠色——插秧。從那以後就開始漫長的等待過程,每天晚上要去看田裏水夠不夠?自己田裏的水有沒有被別人放走等等。記憶最深的就是怎麽也安靜不了的蛙叫,和田坎上矮小草木劃破腳踝的疼痛和奇癢。
秋天的勞作和收獲都很多,可是我記得就是收玉米。不是收獲的過程多麽喜悅,而是關於疼痛。玉米很高,我走在玉米地裏完全看不見我,可是玉米得葉子劃著我的脖子,額頭,汗水流過傷口,那個疼痛清晰而敏感。等收滿壹筐子玉米,我的脖子和額頭早已非常難受了。
當然除了這個還有就是涼曬谷子,每天早上搬到院壩裏,天黑上潮之前收拾好,這個過程要持續很多天,這個過程讓我非常得不耐煩,總是會耽擱我和其他小夥伴玩耍。
秋天是壹個非常好的季節,但是對於生活在山村得人們來說,確實忙碌和快節奏的。人們需要把地裏成熟糧食收回來,同時要把多余的東西想辦法賣出去,再買壹些其他得必需品。人們要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儲備好過冬得糧食、柴火、煤炭等等,每壹樣都少不得。記得在楓葉發紅發黃得季節裏面,我總是跑到後面山上,砍很多柴回來。用做深秋和初冬得取暖,大部分都要用作殺豬時的燒水和熏臘肉。
在大雪封山之前,我們還需要把煤炭從山上背回家裏來,並且利用放學的時間將大塊煤炭敲碎,以便於其能夠在爐子裏面燃燒。而我對於故鄉冬天的記憶,有兩件事情壹直讓我記憶深刻。壹個是冷,小時候每年冬天耳朵和手,還有腳都會長凍瘡,整個冬天都是不舒服的。另外壹個就是煤碳的味道,那個時候村裏面所有的煤,都是天然的,都是村民自己從露天的小礦洞開采出來的,未經過任何工業化的處理,所以煤煙的味道是非常大,我的整個童年的冬天,都是這兩種感受所圍繞。
在下大雪之前奶奶看著碼放整齊的柴火和壹大堆煤炭,就會感嘆著說“唉,今年冬天不操心了”。其實山區冬天是靜謐而安詳的,人們的生活節奏也不像其他季節那麽緊急,趕著時間的步伐,和土地打壹場又壹場的攻堅戰。冬天對於人們而言就是放松和休息的時間。壹下大雪人們也不慌了,男人們開始串門打牌烤火,靜靜的享受著壹年當中難的輕松的日子。而女人,就像奶奶那樣就開始納鞋底,織毛衣等,開始為晚輩置辦壹個過年的新物件。
相對於現代人內心的安寧來自金錢,山裏人的那種放松和怡然自得,卻是大山給他們的,山地裏長出了壹年都吃不完的糧食,屋後的山上還儲存著越冬的柴火,這樣的日子才是不著急的。
其實我出生到從老屋搬走,我對於這個地方的留戀的感覺就在逐年的增強。只要回到陜南家裏,不管怎麽樣我都要去那個地方走走的,目光所到之處均是充滿了各種記憶,壹幕幕的畫面從腦海當中浮現出來。關於故鄉的記憶,就是被寫在了勞作的田間裏、濕漉漉的田坎上、讓人喘息的山間小道,老屋的門檻上、臥室墻面的老報紙上,還有忽明忽暗的油燈裏、被汗水浸濕的農具上,而如今這些隨著時代的都埋葬了在土裏,我放眼望去只看見壹堆黃土。
我知道被埋葬的不光是這些實體的物質,埋葬的還有我關於他們的記憶,還有我的童年。同樣埋葬的還有100多年來祖輩們的激情歲月,艱苦奮鬥的過往。在心理上我與故鄉越來越近,而在物理上的距離,我確實離他越來越遠的,經過這些年的漂泊,早已習慣了隨遇而安,所到之處皆是故鄉,但是從來沒有那種留戀和依賴。
我在回首我的這些歲月的時候,看到政府的政策、時代的洪流,我在想我們這壹代人是不是中國人裏面,最後壹代有鄉土故鄉的人了?那麽講究“根”的中國人,接下來他們把思鄉,這個重要的文化意向和情感,又應該放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