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妳別走、妳別走，別把我落下，哥。
? 前面壹個略大些的男孩，腰挎壹只白色帆布書包，左右手各拖著壹個黑色的大皮箱——比他大得多——慢慢走著，並不知道後面跟來的小女孩。嘎喳嘎喳的輪子與水泥地的磨擦聲特刺耳。
? “哥——妳落東西了——”小女孩邊趕邊喊，吃力地前傾。
? 男孩壹怔，輪子與水泥地的磨擦聲戛然而止。他慢慢掉頭後望，轉身。
? “妳落東西了。”看哥哥呆神，趕到近前的她怯怯地說。
? 男孩看看左手的皮箱，又看看右手的皮箱。忽然他笑起來，壹舉擎起掛在肩上的那個形影不離卻常常需要妹妹提醒才不會出門就落下的書包，“沒落東西，我帶書包了。”他說，很開心。
? “妳把我落下了。”她的鼻子皺皺的。
? 哥哥的臉壹下陰下來……他慢慢擰回身，繼續拉著皮箱。
? “妳別想把我落下。”她惡狠狠地說，壹邊跟著。
? “是媽媽讓妳留下。”他頭也不回。
? “是妳要把我留下。”她反駁。
? 他回過身。
? 把她留在媽媽家，是他與媽媽做的“交易”，她怎麽會知道？就連爸爸都不知道。雖然他還只有十四歲，卻已是壹個小大人，承擔著家裏的大大小小事，包括帶著小他四歲的妹妹。這樣的大事媽媽除了與他商量，找不到另壹個人了，因為爸爸是酒鬼，除了會修理摩托，另壹件“能幹”的事就是喝酒。
? 事情緣於別人轉過來的媽媽打給他的壹個電話。這麽多年，媽媽終於從外地回了省城，而且要定居。她重新找了人，成立了新家。多少年沒見到母親了，從小到現在，沒人能說清楚他們兄妹心中的思念。借看媽媽的機會，他把妹妹帶了來。爸爸沒有反對。搭了壹夜的火車，才終於見到媽媽期待的臉。但是在來之前，媽媽已經跟他反復通了電話，希望他把妹妹帶過來，留在她身邊生活、讀書，以後出國、留學，前途壹片光明。她了解前夫的德性，也打聽過他們現在的生活，知道兒女留在他身邊、留在小鎮，不會有什麽出息。母親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麽他們都留下，要麽妹妹留下，至少她不能再待在老家。他偷偷哭了好多次，既舍不得妹妹又不忍丟下爸爸。最終決定讓妹妹留在媽媽身邊。盡管年紀還小，但周圍環境的耳濡目染，仍然讓他隱隱覺得，省城是個多麽好的地方，妹妹留在那裏對她只有好處。這事不能跟爸爸說，也不敢跟他說——好像也不必。
? 在媽媽家開心地玩了壹個星期，今天，他瞞著妹妹，告別了媽媽，拖著媽媽給他的兩個滿滿的大皮箱，出了門。
? 剛剛，在路邊壹個小賣部裏，他給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已要回去：“爸，我要回去了。”——他說的是“我”，不是“我們”。父親沒有發覺他話裏的異樣，“嗯嗯”“註意安全”之類的就掛了。
? “陳叔叔都跟我說了。”小女孩說。陳叔叔是媽媽現在的丈夫，人還算好，並不反對妻子把孩子留下。唯壹不同的是，他認為不應該瞞著孩子做決定，所以消消把哥哥獨自回家的消息告訴了她；並且說，是去是留由她決定，因為他們年紀雖小卻都是懂事的孩子。
? “媽媽這裏有什麽不好？房子又大又好玩，還可以讀好學校。”
? “我不要。要留妳也壹起留。”
? “我要回去照顧爸爸。”
? “我也要回去照顧爸爸。”
? “妳什麽都不會，妳太小。妳不會買菜，也不會做飯。”
? “我會我會我都會——是妳不讓我做。我會餵雞，我會掃地。”
? “上次的兔子被妳放跑了。”
? “那是老鼠咬壞了籠門，我沒看見。”
? “爸爸修摩托妳不會拿工具，還總收錯錢。”
? “但是妳沒教我。妳答應過教我算術——是我幫妳做的包書紙。”
? “而且哥，妳出門不帶書包，沒我提醒妳會被老師罰。”
? 男孩不說話，但他執拗地又轉回身。
? “哥，爸爸還等著我給他買酒。”小女孩趕緊又說，走上前搖著他的手臂。
? 男孩拉著箱子往前走。
? “哥！——哥！！——”小女孩在後面跺腳喊。
? 男孩沒有回應，她哇壹聲哭起來，眼淚如斷線珍珠。
? 嗚嗚嗚，她低頭抹著眼淚，“妳欺負我，我要告訴爸，妳欺負我。只有壞人才會欺負我，妳也欺負我。嗚嗚嗚，我怕，哥，我怕再也見不到妳了，妳不在我怕。我怕壞人，我怕壞人欺負我。每次壞人欺負我都是妳幫我打跑的。我怕，嗚嗚嗚。”
? 男孩心裏壹緊。他轉身，直直地著她；放開箱子拉桿徑直走到她面前。他捧起她的臉，想幫她抹去眼淚，“別哭。”他說。
? 小女孩卻撥開他的手，放開嗓門，“手舞足蹈”，坐到地上。
? 男孩蹲下來，“別怕，這裏沒有人欺負妳——要是有人欺負妳下次來我就狠狠地揍他！”他咬牙切齒地說，“這裏有媽媽，沒人敢欺負妳，啊。媽媽說，這裏的人很好，不會有人欺負妳，也不會有人嘲笑妳。”
? “不，我不要待在這裏。我不要媽媽了，我只要妳，我只要妳和爸爸。我要回家，這裏的人不好，我要回家。”
? “但是回去他們會欺負妳。”男孩握起拳。
? “沒有、沒有人欺負我。”小女孩連連搖頭。
? “有，小明抓妳辮子，小兵搶妳糖。”
? “沒有，是我給他的。”
? “明明就是搶，我看見了。”男孩氣得站起來，提高聲調。
? “沒有，不是搶。”
? “是搶。”
? 男孩甩開妹妹的手，走回來，拉起箱子就往前走。
? 小女孩急了。“哥！！——”她跳起來，頓足。
? 男孩頭也不回。
? “妳敢不要我妳敢不要我，我告訴爸。妳才是欺負我的人，妳和媽都欺負我！——”
? 男孩依然不理她。
? 她忽然轉身，朝馬路中間沖去。
? 男孩發覺不妙，瞥見她斜向飛奔的身影，忙放開箱柄，跑過去，“妳幹什麽？回來，快回來！”
? 馬路寬闊、安靜，沒有車輛和行人。小女孩壹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揮臂抖腿；辮子散開，塵土揚到衣服上。
? 男孩拉扯著她的胳膊，“起來、快起來。”他望望馬路不遠處空蕩蕩的拐彎，仿佛那裏隨時都會沖出壹輛轎車，“快起來啊！”
? 小女孩鐵了心，鉚足勁，變得非常沈重，不回應，只管哭只管鬧。
? “快起來！”
? “不！不！不！我就不！”
? “快起來，我再帶妳回家。”
? “我就不、我就不。”
? “妳先起來，起來我再帶妳回家，妳先起來！——再不起來我就走了。”
? 壹番掙紮哭鬧，好說歹說，小女孩總算停止了哭泣，站起來。男孩拍掉她身上的塵土，理了理她披散的頭發；走開，看著她。
? 她瞪著壹雙黑乎乎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哥哥，眼裏滿是期待、詢問。
? “說好了，帶我回去？”她說。
? 男孩哼壹聲，掉頭往林蔭道走去。走了幾步——站住，回頭，摘下肩上的書包，“拿著。”他說，繼續往林蔭道走去。
? 壹團白影嗖壹下撲到小女孩懷裏。她壹懵，隨即大喜，緊緊攬住，兩眼放出光，嘴角翹起；快步跟上去。
? 林蔭道上，男孩拉著箱子嘎喳嘎喳的，微微彈跳。小女孩的腿上書包壹碰壹碰的。
? “哥，妳的魚恁多天不換水，它們會死嗎？”
? “哥，妳上次給我挖的那株花叫什麽名字？它又開了好幾朵。”
? “哥，妳們老師給妳布置的作業妳做完了嗎？會不會受罰？”
? “媽媽的家真漂亮！”
? “哥，我們不在，爸爸會給我們的鴿子餵食嗎？”小女孩憂愁。
? “嘿，”男孩笑了，想到了什麽，“我在屋頂撒滿了谷，它們會有食的，估計還吃得歡呢。——妳可別告訴爸爸我撒谷的事。”
? “噢。不會，我不說。”
? “只是，”輪到男孩擔憂了，“爸爸會不會趁我們不在把鴿子宰了？”
? “呀，我們快回去。”
? 坐了壹夜的火車，淩晨，到了家。推開門，父親坐在廳中間的飯桌旁，酒瓶，碗，碟子，花生，但空氣中沒有往日那麽濃烈刺鼻的味道。
? “爸，我們回來了。”男孩小心地說，特別強調“我們”兩字。
? 父親卻像沒註意到，眼光在他們兄妹身上掃了掃。他擺擺手，“去睡吧，坐火車也累了。”他的思緒在遠方。
? “恁早妳就喝酒。”男孩不滿地咕噥，壹邊脫鞋襪換上拖鞋。
? 妹妹連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