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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寧做趙士程,不做陸放翁

又是壹年春好處,百花競相開放,姹紫嫣紅本應熱鬧,奈何昨夜雨疏風驟生生將開得正好的花瓣打落,遍地落英。春雨乍暖還寒,上官婉兒緊緊了身上的外衣,從窗口望出去,滿地的落花早已被小仆清掃均勻地堆在花根處,枝椏上徒留下些花骨朵兒。枝葉上還殘留些雨滴,清晨陽光照耀下倒也是壹番景致。

婉兒手中虛握書卷,只見其上書:

釵頭鳳 ?陸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壹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纖纖素手邊是精致可口的點心,還有酒杯中的黃縢美酒。城中已是春色滿園,隱約可見宮墻出翩翩起舞的柳葉,無奈東風可惡,吹散了滿腹歡情。滿腹歡情變愁緒,幾年的離索,只嘆錯!錯!錯!

春日風情如昨,人兒卻消瘦,臉上淚痕隱約,鮫綃手帕已是濕透。桃花落英繽紛,散落在空曠的池邊,閣樓邊。山盟海誓猶在耳邊,卻無法提筆成信。罷了,罷了,罷了。

放翁此詞作於沈園偶遇唐婉之後,嘆的是被拆散的姻緣。雖續娶妻王氏,放翁壹日遊沈園,偶遇已休棄的原配唐婉攜夫遊園,壹番敘舊後情之所至,題於沈園石壁之上。四十年後放翁仍難忘情,難忘沈園,復作《沈園》二首。

其壹曰: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曰: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壹泫然。

世人只嘆放翁唐婉鶼鰈情深琴瑟和諧,本是年少夫妻,二人又素有才情,正是情深纏綿之時,陸母不喜便命放翁休了唐婉,放翁不忍,另尋了宅院安置唐婉,後陸母替放翁續娶了王氏,唐婉亦從父兄之名另嫁趙士程。七年後沈園再遇,放翁賦了《釵頭鳳》壹詞。唐婉見了此詞,和了壹闕後竟含恨而去。唐詞《釵頭鳳》以“世情薄,人情惡”開頭,可惜全闋沒有流傳下來。

先人已去,實情已不可考,婉兒倒是覺得這陸放翁未必有如人們所說的那般癡情。

沈園再遇十余年之後,放翁入蜀,開啟了其沈浮跌宕的壹生,兒孫滿堂,憂國憂民,愛國美名流芳千古,亦是八十五高齡而去。如何看都是功成名就的壹生,縱使晚年難忘唐婉,於放翁而言,也不過是年少時求而不得心中有憾,王氏才情不及唐琬,唐婉早逝,更添遺憾吧。唐婉此事不過是滄海壹栗。

他如何能稱得上愛唐婉?可憐唐婉,滿腹才情,滿腹深情,自以為尋得經綸才情的如意郎君,卻敵不過壹個“孝”字,沈園壹聚,她又是怎樣壹番心境?和了《釵頭鳳》後纏綿病榻,不久就郁郁而終。

“先生,為何世人皆言陸遊唐婉伉儷情深,婉兒卻不以為然。”

“哦,那婉兒以為如何?”先生合上手中書卷,只見上官婉兒斜靠在窗邊,目光所及之處時池邊柳樹剛發的新芽,嫩綠可愛。

“唐婉情深自是不用懷疑,可陸放翁卻未必。”上官婉兒回過頭,“《釵頭鳳》壹詞不過是再遇之後陸放翁見了舊人憔悴心有不忍,新妻又不及唐婉才情,他不過是求而不得心中不甘罷了。”

“哦,有趣,有趣,不想婉兒竟是如此解釋。”先生放下書卷,順手端起翠綠茶杯,淺抿了壹口,“那又如何解釋放翁四十年後又作《沈園》二首呢?”

“不過年紀大了懷念少年事想起來罷了,”上官婉兒走回書桌前放下書卷,開始研墨,“他那個時候已是古稀之歲,他這壹生的憾事就以唐婉為最。”

“婉兒,妳如今二八芳華,又身為女子,自是不明白作為男子,世上並不只有情愛壹事。”先生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是嗎?男子自是要建功立業成就壹番大事業的,怎能耽於情愛誤了大事?先生要說的便是這個嗎?”

“呃……自是如此。”

“如果情愛本是小事,那壹定要休了唐婉娶了王氏才能建功立業嗎?先生。”

“……”

“若是因為唐婉無所出便遭休棄未免可憐,如果放翁再納王氏,了了‘無後’這樁事,那豈不是兩全之策?”

“那便依婉兒所言,放翁納王氏,那婉兒可知唐婉是否同意?那時她和放翁正是情濃,她可會接受?”先生放下手中茶杯看著婉兒。

婉兒啞然,唐婉怎會同意?明明是心有靈犀的夫君平添與其他女子分享,按照唐婉多思憂慮的性格,不在沈園再會後憂郁而死也會在這種時候含恨而終吧?

上官婉兒郁郁不再言語。

先生起身走到婉兒身旁,接過她手中墨錠放好,“婉兒何必糾結放翁對唐婉是否有情,《釵頭鳳》壹詞其實可見放翁之情,晚年又作《沈園》二首追憶舊妻,唐婉黃泉亦可安心了。”

“婉兒不過是為唐婉不平,畢竟放翁生活不可謂不幸福。”

“婉兒,妳可知唐婉也必定是希望放翁如此的。”

“為何?”

“婉兒,愛壹個人必定是希望他幸福的。誰又可知放翁漫長壹生不是日日思念唐婉,八十高齡夢中亦是沈園。思及此,私以為留在世上那個才是痛苦的。”

“先生所言即是,”婉兒擡頭,直直地望著先生,“那先生,也希望婉兒幸福嗎?”

先生不想婉兒竟有此問,擡手撫過了她耳旁幾根發絲,替她攏到耳後,“婉兒現在不幸福嗎?”他今年已是三十有二。

“現在自是幸福的,”婉兒含笑,“妳我年歲相差十六,父親反對抑或時間無情,妳我少不得被拆散,不知先生該當如何?”

“婉兒,我已三十二歲了,並不是弱冠之年的陸放翁,自我決定的那壹刻便早有此考慮,妳父親那裏我自有對策,但如果我先妳而去,留妳在這世上……我自是希望妳幸福的。”

“先生真是說笑,那時我至少也是五旬老婦了。”婉兒捂著嘴吃吃地笑。

先生錯愕壹笑,片刻恢復,“婉兒,妳知我說的是認真的。”

婉兒鋪開案上的宣紙,挑選壹桿稱意的狼毫,“先生也當明白婉兒的心意,若真是有那麽壹天,婉兒便做趙士程,也不做陸放翁。”

“婉兒……”先生欲言又止。

唐婉的後夫趙士程,是皇家後裔,門庭顯赫,史料卻記載極少。他於放翁入蜀的那壹年離開山陰前往福州赴任,兩年有余便棄官而去。據說是放翁的文友,便是了解陸唐之事的。唐婉再嫁士程,沈園與放翁再遇之後和了壹闕,不久就抱病而去。想來唐琬抑郁七年,趙士程又如何不知枕畔之人心心念念的是誰?那壹句“世情薄,人情惡”又何嘗不是傷他至深?三年相識,十載相守,下堂妻娶為新婦已是難得,身處那樣的家族,他壹生只唐婉壹妻,唐婉去後並無續弦,可嘆是壹顆情種。

上官婉兒洋洋灑灑寫下後人添撰後唐婉的《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先生接過狼毫,又另鋪開壹紙,上書: 千古傷心趙士程 。

“婉兒,我惟望妳開心喜樂壹生。”先生執起上官婉兒的手,撫上她的發。

“先生,婉兒會的,只要妳在。”上官婉兒斜斜靠在先生身上。

婢子撤了涼茶,重續了熱水,只見茶香裊裊,壹室靜謐,抿了抿嘴,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