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就這麽突然熱了,熱得妳猝不及防,好像從壹個世界驀然闖進了另壹個世界。從屋裏走出來,先是熱浪撲面,繼而周身都陷進熱浪的包圍裏,呼吸悶悶的,臉上燙燙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種叫人說不出的難受。偶爾有點風,也是白花花的,升騰起絲絲煙塵,掠過身,刮擦著皮膚,粗糲的感覺 , 哪有風的半點光滑幽婉?
因此,盛夏的熱風,也就不能稱之為“風”了,盡管它依舊會帶走烈日、送來朗月。月下高矮胖瘦的各種榆樹、槐樹、柳樹裏,哪怕有夜色相護,也藏不住那聲聲蟬鳴,由遠及近、由點及面,商量好似的,奏起了“合唱”——悅耳乎?聒噪乎?則人言各壹,不盡相同。但有壹點,人們肯定更喜歡那夜裏的風,褪去了白日裏的幹裂浮躁,風絲變柔,風線變長,風味絲滑涼爽,吹咧小褂,旋在身上,令搖著蒲扇的人們嘖嘖稱贊,就連那壹個個蒲扇都忍不住扭動枝身,像在迎合著風飄逸的調情。這才是夏日的“風”呀!我則更喜歡那晝夜延綿不絕的蟬鳴,無論風味如何,它都迎風而附、不落俗塵。這幹裂的風啊,對它簡直毫無辦法。可嘆這小小黑物,僅有短短壹季的光景,卻要長鳴不歇,仿佛前世,它虧欠了這個世界太多、太多。
在我眼裏,它卻是夏日的精靈,它讓原本平淡的夏季,增添了些不再虛度的顏色。
利津將蟬叫做“消息”,將蟬的幼蟲叫做“消息牛”。我認識它,自是從那漫天的叫聲開始,不知在哪個年紀和歲月裏,躲在樹下光陰玩耍,不經意間,擡頭看見了那只黑蟲,圓頭薄翼,屁股翹起,緊貼枝頭,尖鳴刺耳。它機警得很,稍有風吹草動,即箭壹般竄出去,在空中劃出不規則的弧線,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盡管它高高在上、疾若黑鏢,但捕捉它,倒是不難的。
爺爺將壹根壹米長短的鐵條,壹頭彎成個碗口粗細的圓圈,找壹個白色塑料袋,將袋子口用針線縫在鐵圈上,壹個捕捉消息的“神器”就做成了。將鐵圈捆綁在壹根長長的竹竿上,挨個樹下轉,瞅準壹個,慢慢將竹竿遞上去,小心翼翼地,將鐵圈向撅著屁股的消息靠攏,鐵圈像張圓了的大嘴,離消息越來越近,那黑物卻全然不覺;壹個抖動扣上去,消息“吱呀”壹聲,滾進了鐵圈袋子裏,像孫猴子進了如來手掌心,這黑蟲便只有在袋子裏打滾亂撞的份了。
還有壹種逮法,叫“粘消息”,和壹塊面團,放在水裏洗呀洗,將澱粉都洗凈了,剩下壹團粘粘的叫“面筋”的東西,壹股腦堆在竹竿頂上,專黏蟬翼,黏上就沒跑。相比用鐵圈袋子扣消息,這種逮法壹是成本高,每次都得用面粉,那時候的面粉值錢吶;二是使用效率低,面筋用不多時就不粘了,威力頓時大減;再就是黏蟬翼,如果消息冒死掙紮,極容易將蟬翼弄斷弄殘,看著壹個翼翅不全的消息落在手中,滿足感、成就感都要打折扣。但無論哪種逮法,能逮到就是硬道理。
有多少次,仰著脖頸、避著日頭,圍著壹棵棵樹轉來轉去,脖子都酸了,眼都流淚了,卻勞而無獲?又有多少次,大中午頭躲著大人偷偷竄出去,被發現了落壹頓數落?但它就是這般神奇。消息壹叫,孩子們的魂兒都沒了;消息成片叫翻天,孩子們中了邪似的滿村跑。看著它在手掌裏蠕動、低鳴,看著它成團成群在袋子裏驚悸亂舞,孩子們簡直得到了整個夏天——這樣的夏天怎能不愛呢?
它們對夏天的貢獻,又遠遠不止如此。夜裏,人們在零散地乘涼、閑聊著家常時,還有壹群人,拿著手電,在樹下尋著壹個個不起眼的洞口,那有可能是消息牛的棲息地。有經驗的,將它們挖地三尺揪出來,或用樹枝引出來。消息牛圓不溜丟呈肉球狀,比成蟲顯得笨拙而可愛,更是人們桌上的美餐。可憐這圓滾滾的肉球,尚未見到晴日,尚未化繭成蝶,尚未附在枝頭俯瞰萬物,在黑暗裏被捕捉到,就永遠陷入了黑寂之中。如此,它們尚不如消息自由而幸運。它們下入油鍋被炸,口感、味道都比消息更甚,但究竟是悲是喜?夏夜裏的蟬鳴,隨著晚風、借著月光陣陣襲來,再回味這聽起來不鹹不淡的“合唱”,是否正是哀怨樹下子孫的壯烈呼號呢?嗚呼!悲哉!
畢業了,各種場合裏,桌上常見那壹盤盤炸得焦黃的消息或消息牛。它們保持著鮮活的外形,但終究淪為了只只高蛋白,被嚼碎嚼爛,落入便便肚囊。無論它再美味,我卻始終不敢開口品嘗。看見它,我就想起那些碰到鐵圈或面筋而抽身逃竄的飛蟲,劃出長長的弧線,呼嘯著飛奔到另壹處枝椏翠葉中。是呵,它們臨世過活,不過短短壹季時光,卻從子孫到成蟲,遭到世人壹路追逐捕殺,世界如此殘酷對待,妳又何必以無休止的勞作,來裝飾這個空乏的世界呢?我卻幻想,如有還魂的靈丹妙藥,讓盤裏的消息再飛動起來,盤裏的消息牛再滾落進泥土,讓用餐的食客,也像樹上被驚擾的黑蟲壹樣,大呼小叫、四散離去——那這種懲罰,是否應當像夏日烈風壹樣來得平常而自然?
我曾在蕭瑟秋日裏,扛著竹竿,仰望樹梢,看見壹個靜止不動的消息。摳下來,它已渾身僵硬,兩只芝麻大小的圓眼珠,充滿了白色。它已經終老世間。
我倒是能接受,在傷離別的季節,它無聲無息地謝幕。
但誰能受得了,壹個沒有蟬鳴的夏天?熱幹悶寂的時候,唯有蟬鳴,像興奮劑、強心劑,讓人們精神為之壹振,讓人們忽然意識到:噢,夏天來了!噢,這才是夏天!如果沒有蟬鳴,妳相信,夏天真的來了嗎?
在裝有空調或風扇的屋中高談闊論或洋洋得意的人類呀,其實妳們遠未曾征服夏天,就因為它們年復壹年的出現,它們才是夏日的主宰。
(攝影 旅途)
作者簡介:楊連峰,山東利津人。畢業於山東師範大學,現供職於省直機關。業余創作小說和散文,作品散見於《山東文學》《當代小說》《風箏都》及地方日報等報紙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