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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李實:貧富懸殊不能歸因到民營企業身上

作者 |章偉升

編輯 |李紅冰

來源 |亞布力內參

中國 社會 經歷數十年財富積累後,也面臨貧富差距高位徘徊的局面。人們對壟斷、階層固化、內卷感到焦慮和不安,而其中壹些情緒被投擲到企業家群體。 “消滅私有制”“民營經濟退出 歷史 舞臺”的聲浪尚未遠去,“***同富裕”又引發壹輪劫富濟貧的聯想。

上世紀80代至今,李實(現任浙江大學***享與發展研究院院長、文科資深教授)始終在研究收入分配問題, 他將中國貧富差距的成因細細拆解後得出結論:這不是市場化改革和民營企業造成的,事實上,企業家給窮人和富人都帶來了好處。 但他也直言,從全球看,貧富懸殊後患無窮,中國要為將來考慮,必須改革和完善制度本身,通過***同富裕來彌合 社會 分裂,把“人的發展”(不是把投資實物資本和各種產業)放在第壹位,因為維穩不能從根本上消除風險。

在接受亞布力論壇專訪時,李實對當下重點問題作出了分析和回應,包括“調節過高收入”可能的方案、中國的發展邏輯是否會大轉變。他還回顧了中國收入分配的 歷史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企業在國民總收入分配中的份額沒有太大變化,而政府收入和居民收入變化較大。 他還建議為居民降稅,因為個人所得稅已然是增幅很高的稅種。

(李實 浙江大學***享與發展研究院院長、文科資深教授)

以下是亞布力論壇對話李實的內容:

亞布力論壇:近期,中央 財經 委員會第十次會議強調促進***同富裕, 社會 上隨即出現很多聲音,有人說中國要均貧富了,也有人說那完全是誤讀。妳如何看待眾說紛紜的現象?

李實: 目前發布的中央 財經 委第十次會議內容,除了“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合理調節過高收入”是新提法,其他部分與過去的精神沒有太大差別。 為什麽有壹點新提法,馬上就會引起整個 社會 各種各樣的議論、猜測、解釋?我認為還是和 社會 本身的狀態有關系。 中國已經發展到這樣壹個階段,貧富懸殊也變得比較突出。

社會 上大致分成兩部分人,壹部分人主張均貧富、打土豪分田地、殺富濟貧,過去壹直有這種聲音,只是沒有形成主流,現在利用這個機會又提高嗓門了,在政府文件裏找壹些有利於他的觀點和解釋。還有壹部分人認為,過去的發展格局很好,創造了巨大的 社會 財富,應該按這條路走下去,他們也擔心如果更強調所謂分享、分配,可能回到改革前的老路上去。對於***同富裕這個理念,兩派人基本上都認同,沒人公開反對, 但對於***同富裕的實現路徑,差別就出來了,重點在於是否要改變所有制結構和分配模式。

亞布力論壇:妳如何看待這次對所有制的爭論?

李實: 我參加過各種官方會議,了解會議的基本精神,以及大部分學者的觀點,還是認為***同富裕不應該是均等富裕,中央文件也講得很清楚,***同富裕不是整齊劃壹的平均主義。 把***同富裕理解為劫富濟貧,完全是壹種誤讀,沒有任何道理,反正我的觀點是這樣。 但是,也應該考慮到,現在 社會 是壹個比較分裂的狀態,均貧富的主張有壹定 社會 基礎,也得到了壹些回應。 在這個意義上說,能不能通過***同富裕進壹步彌合分裂,是壹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亞布力論壇:在種種爭論中,有壹個焦點是應該如何對待“先富起來的企業家”。有觀點認為,中國當前的貧富懸殊、階層固化,企業家要負很大責任。妳怎麽看?

李實: 這個看法也是不對的。中國的貧富差距問題,和美國等發達國家不太壹樣。壹些發達國家的貧富差距是兩極分化——低收入人群的收入不增長甚至負增長,而高收入人群的收入壹直增長。 中國的貧富差距雖然也在擴大,但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兩極分化 ,妳能明顯看到,貧困人口不斷減少,低收入人群的收入不斷增長 只不過高收入人群的收入增長更快壹些,相對貧富差距在擴大。

應該看到,企業家(特別是民營企業家)帶動的就業和經濟增長,對中國整個經濟發展的貢獻很大,它給窮人和富人都帶來了好處 ,只是給富人帶來的好處多壹些,給窮人帶來的好處少壹些。如果沒有民營企業家,沒有他們的創業和吸納就業,可能窮人得到的好處,要比現在少得多。 如果把企業家消滅了,雖然富人沒了,但窮人不會得到這麽多收入增長。 中國貧富差距擴大、階層固化,有很多很多原因,但不是由於私營企業發展所帶來的,不能把邏輯過於簡單化。

亞布力論壇:妳怎麽看房地產、互聯網等行業的“暴利”問題?

李實: 企業是在中國經濟不斷轉型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所以他們的發展環境很重要。每壹個企業都是在既定制度約束和政策框架下運作經營, 如果制度本身有待完善,就要看清楚真正的原因在哪,不能因果顛倒, 比如房地產發展特別快,與土地制度及諸多相關政策有關系。假如現在街上沒有紅綠燈,妳說怎麽走路才是符合規則的?沒有辦法確定。 所以,把貧富差距擴大、 社會 階層固化都歸結為企業家的責任,是不對的。

亞布力論壇:中央文件首次提出“合理調節過高收入”,那麽具體會以什麽方式來調節,現在有比較清晰的方向嗎?

李實: 現在對“過高收入”沒有準確定義,也沒有權威說法,是年收入超100萬元、200萬元算“過高”,還是年收入上億元才算“過高”,需要進壹步研究和界定。 從政府角度來說,主要還是靠稅收來調節,慈善捐贈是基於自願,不能成為主流。

假定個人年收入達到500萬元算過高收入,超過500萬元的那部分收入怎麽調節呢? 壹種方案是調整個人所得稅。 根據現行制度,個人年凈收入96萬元以上的部分,按最高稅率(45%)征稅。但是,96萬元與500萬元差別很大,超過500萬元的部分,是否要再提高稅率呢?所以它首先要界定什麽是過高收入,然後再考慮在個人所得稅框架下,能否起到調節作用。

另外壹種方案,是在個稅以外,再出臺壹個新稅種,比如“過高收入稅”。 但是出臺新稅種,如何得到整個 社會 的認可,並且不要產生太多負面影響,也需要進壹步研究。

亞布力論壇:中國長期以來是直接稅比重低,間接稅比重高,未來稅制結構會大調整嗎?比如房產稅、遺產稅等直接稅加速到來,其他間接稅明顯降低。

李實: 難度比較大。過去壹直在講要增加直接稅、降低間接稅,讓稅收在收入分配中發揮更大作用。 但是,做大調整是不太容易的,壹來動靜太大,二來容易出現預料不到的後果。 提高直接稅,意味著直接對居民多征稅,可間接稅怎麽降?降稅以後帶來的好處,能不能轉到居民手上?舉個簡單例子,如果降低流轉稅,首先是企業得利,但企業會不會為此增加員工工資?很難說吧。 如果最後的結果是企業納稅減少,居民納稅增加,影響也是很大的。 因此,對此要做細致的研究和評估。

亞布力論壇:而且居民對直接稅的感覺更明顯,如果大家覺得自己交稅變多,對保障自身權益的要求也會提高。

李實: 對,是的。事實上,居民負稅是個自然增加的過程,比如妳去年月收入6000元,今年加到7000元,但房租、物價壹漲以後,妳的實際收入並沒有增加,但妳的個稅依然會變高。 這幾年在所有稅種中,個稅增長幅度是很高的,問題就出在這——個稅比重不斷上升,就應該相應地降低間接稅。 這也不需要大調整,只要每年做壹些微調即可,政府就算沒有壓力,也應該主動降低間接稅。

但是,中國還是需要考慮出臺房產稅、財產稅、遺產稅、捐贈稅、贈與稅。 如果中國出現大批的富豪群體,以後怎麽調節財產差距?至少可以把相應的稅收框架先建立起來 ,剛開始不壹定把稅率定得很高,或者覆蓋面很寬,但可以先建框架。

亞布力論壇:貧富懸殊是全球性難題,比如美國出現了“占領華爾街運動”。根據妳的研究,當前的貧富差距對中國 社會 產生了哪些實質性影響?

李實: 從全球 歷史 看,貧富懸殊會造成各種 社會 沖突,後患無窮。就中國而言, 壹些民意調查顯示,80%多的人認為現在收入差距過大、非常大,這反映出絕大多數老百姓不能接受這種狀態。我們要為將來考慮 ,不能安於現狀、太短視,必須解決收入分配制度中的壹些問題,維穩不能從根本上消除風險。

如果經濟保持較高增長,低收入人群也能從中有所受益,可以壹定程度上緩解收入差距擴大產生的負面情緒。壹些人跟別人比覺得不滿意,跟自己過去比還算滿意,兩種情緒可以調和。 但是,如果不能保持較高經濟增長,又出現較多失業, 社會 就會動蕩不安。

亞布力論壇:現在貧富懸殊成了必須直面和解決的問題,那麽未來五年、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中國經濟 社會 的核心邏輯會有重大改變嗎?比如可能會犧牲壹定的效率,以保障公平和 社會 穩定,從“效率優先”轉向“公平優先”。

李實: 我認為, 發展這個大邏輯應該不會變, 但在此基礎上可能做壹些微調。過去我們更多強調發展、效率、做大蛋糕,可能顧不及其他相關目標。現在這個階段,要考慮到***享,它不是壹個簡單的意識形態( 社會 公平)問題,而是把“人的發展”放在第壹位。 社會 進步不能只靠壹小部分精英,而是要激發所有人的能力和潛力 ,因此必須考慮分配結果的***享程度,讓所有人擁有公平發展的機會。

如果窮人、低收入人群不斷提高自身能力,他們的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社會 的發展潛力會越來越大。從“人的發展”來考慮實現***享的邏輯,大家都能夠接受。

現在很多人問“效率優先”是不是要轉成“公平優先”,我認為, 至少“效率優先”不至於再進壹步強調,但“分配優先”也不能作為主流口號 ,需要在二者中取得平衡。我不贊成“效率與公平矛盾”的提法, 把效率與公平看為壹種對立的關系,是對公平概念的壹種誤解。 實際上效率與公平之間不存在矛盾。

亞布力論壇:大多數人認為,平等和效率是無法並列的,只能從兩者中作出抉擇。但妳認為,兩者之間存在壹個最佳兼容點,它能兼顧經濟高質量發展和 社會 公平,要實現這個目標,必須重新設計經濟發展模式。在現實中,要如何設計經濟發展模式?

李實: 過去大家都把發展與***享看作為兩套機制、兩個過程,即先生產再分配。但如果分配不公,往往會反過來影響生產效率。那麽,生產過程本身能不能將效率和公平內生化,做到兩者兼顧?對壹個國家來說,投資是投向實物資本,還是投向人力資本,是最大的選擇問題。過去,我們有了錢就投向實物資本,不斷建工廠、發展各種產業。最後妳會發覺, 投資人力資本(比如 健康 、教育),對 社會 發展有更長期的效應,特別是很多低收入人群能獲得更多好處 ,他們進入勞動力市場後,壹方面會縮小貧富差距,另壹方面對長期的經濟發展做出更大貢獻。

我過去經常去歐洲做合作研究,感到他們的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都做得非常好。 而在人力資本的資源配置上,中國存在很大很大的偏差,不僅城鄉之間,城市內部的重點和非重點學校差別也很大。

亞布力論壇:近些年有壹種聲音越來越強烈——過去中國雖然窮,但大家都差不多,人和人之間沒有那麽大差距。但現在差距越拉越大,內卷、躺平成為年輕人的流行詞,這個現狀是市場化改革造成的嗎?

李實: 十多年前,吳敬璉老師就讓趙人偉老師和我寫文章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當時我們就認為,將中國貧富懸殊的原因歸結為市場化改革,是完全錯誤的。 只要將收入差距的部分壹項壹項分析,就會發現,能和市場化改革直接掛鉤的非常得少, 即使有,在壹定程度上也是可以接受的收入差距。 反而是現行制度和市場不完善的問題,是收入差距過大的主要原因,特別是造成了不合理的那部分收入差距。

從初次分配看,我們的市場化改革還沒有達到原來預期的目標,特別是要素市場、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土地市場,與標準的、完善的、完全競爭的市場還有不小距離,這是收入差距過大的主要原因。假如要素市場是壟斷、扭曲和分割的,就不可能實現要素資源有效配置,要素就不可能得到合理報酬,造成分配結果的不公平。

當然,有壹部分收入差距和市場化改革有聯系—— 計劃經濟控制所有人的收入,人為進行平均主義分配,那個結果是很小的收入差距,但是它既沒有效率,也沒有公平, 壹旦讓市場能夠發揮更大作用,收入差距自然會出來,但大家都認為它是合理的、可接受的。再比如,戶籍制度對城鄉實行分割,實行不同政策和公***服務,造成城鄉差距擴大,這能認為是市場化改革的原因嗎?

從再分配看,不管是稅收還是轉移支付,對調節收入分配都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再加上我們國家直接稅比重很低,間接稅比重很高, 稅收總體上在擴大收入差距。 在各種轉移支付中,養老金是壹個大頭,但它的待遇差別,比收入差別都大,這也是人為造成的。第三次分配我沒有深入研究,但中國的慈善捐款額占GDP比重非常低,這壹塊空間非常大,但也取決於制度的完善,以及能否建立更加友好的、有利於慈善事業發展的 社會 環境。

亞布力論壇:壹般所說的“分配”,是指國民總收入按壹定方式在政府、企業和居民個人之間配置。就中國過去而言,政府、企業和居民是怎麽分配收入的?

李實: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以來,政府、企業和居民在收入分配中的占比,發生了很大變化。根據最新數據(2018年),再分配後,居民收入份額大概占60%,企業和政府各占20%左右。

亞布力論壇:分配份額的變化是什麽?

李實: 上世紀90年代初, 居民的份額接近70%,後來壹度降至56%左右, 近幾年有所回升,但還沒有回到90年代初的水平。而政府的份額不斷上升,90年代只占15%左右,現在大概占20%。企業的份額基本保持在20%。

亞布力論壇:在推進***同富裕過程中,政府要起什麽作用?

李實: 政府應該發揮最關鍵的作用、承擔最主要的責任。 在初次分配中,我們的市場是有待完善的,而市場是政府在設計,企業不過是在既定制度框架內運作而已,如果政府想要完善初次分配,就要推進要素市場改革。再分配更是政府的責任,要通過稅收、 社會 保障、公***服務等各種制度設計,改變收入分配秩序。三次分配也是,要建立好的制度和 社會 環境,富人才會更積極地捐款。

責編:章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