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秦海清
編輯 邢昀
在手機的等待鈴聲裏,楊芳不斷回想自己看到新聞裏蛋殼公寓CEO被調查的時刻,不斷想起蛋殼公寓前兩月斷網的日子有多難捱,然後不停問自己:再早壹點警覺是不是就可以逃離蛋殼?
這是她兩天內打的第90個維權電話,客服音樂響了半個小時,還沒有人接聽。
11月16日,房東上門清退後,楊芳去蛋殼總部辦理了無責退租,維權的隊伍排成了長龍。但退租後,她才發現由於蛋殼不歸還銀行剩余款項,自己的“租金貸”無法解除。這意味著,她不住蛋殼的房子,也得繼續還這壹份房租。
在90個電話中,她打給了蛋殼客服、微眾銀行、銀監會、房管所、12345、12315,甚至申請了銀行業消費者權益保護促進會的調解。
“您申請的問題暫時無法處理,我們會進行登記,請您耐心等待業務專員聯系您。”楊芳閉著眼,腦海裏全是同樣的話。
楊芳明白其中的徒勞,但她仍然在打電話,除了等待,她毫無辦法。
這是她畢業後第壹次租房,銀行的逾期短信每天兩次準時送達,要她去做選擇:是在接下來八個月負擔兩份房租,還是讓個人征信承擔未來的風險?
她抱著自己的頭。年輕人沒有選擇。
被困的租戶
無家可歸。
11月15日晚,房東過來通知小威壹周之內搬走時,小威的大腦裏壹片空白,理不過來在這場房東和蛋殼的解約糾紛裏,按時交租的自己有多大話語權。
他很慌,壹直以來若隱若現的漂泊無力感壹下全湧了上來,不知道自己和這堆行李接下來要怎麽辦?
今年剛畢業的小威從東北來到北京,成了壹個北漂,他說首都的發展機會更大。步入 社會 ,安身立命的第壹件事就是找個住的地方。小威看了很多,最終決定選擇長租公寓,蛋殼是個上市公司,小威認為更可信。
而現在房東遲遲沒有收到蛋殼租金便上門下“逐客令”,小威要麽帶著行李搬走,要麽跟房東另簽合同。糟糕的不僅是無家可歸,小威還要繼續償還剩下的租金貸,這就意味著他接下來要支付兩份“房租”。
小威感覺自己“遭遇 社會 毒打”。跟蛋殼簽合同時,管家告訴他,蛋殼有壹項針對應屆畢業生的優惠措施,可免押金、按月付。直到蛋殼出事,小威才發現被“套路”了。
管家跟小威說的優惠,其實就是租金貸。
表面上是租戶開了租金貸,分期月還, 實際上蛋殼利用租戶的信用直接從金融機構獲取壹年的貸款,再用這些錢去“收更多的房”以及支付業主房租 。在長租公寓瘋狂擴張的2016年,包括蛋殼在內的玩家都是以這樣的方式“跑馬圈地”,高價搶房。
2020年1月,蛋殼公寓上市,招股說明書裏稱,“租客預付租金是我們營運現金流入的重要來源,我們也與金融機構合作為租客提供租金融資,並預付給我們。這些融資活動構成我們現金流入支持的重要來源。”
租戶、蛋殼、金融機構以及業主,“糾纏”在壹起的四方, 任何壹個環節出了問題,就可能發生多米諾骨牌倒塌效應。小威就是這樣被“壓倒”的。
整個長租公寓行業風口真正起於2014年底政策與資本的驅動。2015年初,蛋殼順勢誕生,到該年底,蛋殼運營的房間數量不過2400多套而已。這年夏天,張春曉逛豆瓣的時候註意到了蛋殼。
2012年畢業的張春曉,壹直為租房頭疼。市場混亂,大量不正規的二房東“誘捕獵物”。張春曉曾看上壹間房,押壹付三,交完錢只住了壹個月,二房東竟然找理由說他擾民,強行將他趕走,而且分文不退。
入住蛋殼的時候,他覺得房子環境不錯,服務也很好。從此他成了蛋殼的老用戶,壹住就是三年。後來跟朋友合租,離開了蛋殼壹年,沒成想重回蛋殼後,卻困在了裏面。
蛋殼財報顯示,截至2019年底,蛋殼運營房間數量增長至43.8萬間,房源規模僅次於自如。蛋殼能夠野蠻生長,壹方面離不開熱情的資本,另壹方面租金貸功不可沒。
租金貸曾經導致壹批長租公寓暴雷, 租戶成為最終的犧牲品 。2018年12月,六部委發文控制租金貸,要求不得以隱瞞、欺騙、強迫等方式要求租客使用“租金貸”,不得以租金分期、租金優惠等名義誘導租客使用“租金貸”。
在新聞上看到越來越多的蛋殼負面,95後職場新人楊芳心裏很慌,無心工作。11月16日,她去蛋殼北京總部辦理了無責退租,她對豹變說,可以不要押金,剩下的租金也可以不退,甚至願意給蛋殼錢,她只求解除與微眾銀行的貸款合同,因為她最在意的是個人征信。
諷刺的是,辦完退租翌日,楊芳仍然收到了微眾銀行的催繳信息,這意味著剛剛交了新房的房租後,楊芳要給不住的蛋殼再交壹份房租。
系統不管現實是否合理,11月18日,楊芳收到信息,顯示她的分期貸款已經逾期。
同壹天晚上,另壹位北京蛋殼租戶華江遭遇房東強行上門換鎖。
換鎖之前,華江告訴房東,強行收房清退租戶是犯法的,華江甚至還報了警,但警方實際上也無法幹涉過多,只是告訴華江和房東,矛盾是因蛋殼而起,妳們應該壹起找蛋殼。
換鎖當晚,房東對華江說,“妳們年輕人就是沒吃過虧,多上兩回當以後就明白了。”
送走房東,小威沮喪無力,他發了條微博,“或許壹年的貸款對於很多人來說不算什麽,但是對於剛步入 社會 的農村學生、打工者來說是我們的全部,累了……”
小威“輕生”的念頭傳到壹個蛋殼租戶維權群裏,有租戶說,“ 蛋殼快成兇手了 ”。
被困的業主
前期激進的蛋殼留下了債務黑洞,無力支付業主租金,又加劇了業主和租戶的對立。
也不是所有的業主都會驅趕租客,實際上業主也是困在蛋殼裏的壹方。蛋殼業主呂小姐認為,租客畢竟交了房租,住著是應該的,況且蛋殼方面也沒有讓未退租的租客搬離。
但是自己本應收到三個月房租,蛋殼卻只付了壹個月,還是讓呂小姐很苦惱。她給租客發了壹個通知,讓租客積極跟蛋殼聯系,解決這個事情。租戶們說要等蛋殼的通知,但是現在蛋殼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
11月12日,呂小姐和她的租戶壹起去到蛋殼總部,呂小姐確認了解約,同時幫租戶辦理了退租,但是租戶的錢還沒有退,租戶也還住在她的房子裏。
“我也沒趕他們,等蛋殼退錢了,他們再走,但是不知道蛋殼能不能退錢。”呂小姐告訴豹變。
2018年初呂小姐和老公在北京買了壹套房。2019年,委托給蛋殼,期限三年,每月租金5000元。
今年10月初,呂小姐本應收到蛋殼支付的壹個季度房租,但到了10月20日,只收到了壹個月的錢。呂小姐當時就蒙了,過了幾天,蛋殼方面才給呂小姐打電話,問她是否同意季付改成月付。
呂小姐感覺不妙,確定蛋殼違約之後便申請解約,然而申請石沈大海,蛋殼方面杳無音信。
11月5日,呂小姐去了壹趟蛋殼公司北京總部。工作人員告訴呂小姐,蛋殼承認違約,並且將呂小姐的房源列入解約名單。
讓呂小姐倍感不解的是,明明她的房子正辦理解約,這之後還有管家帶著租戶去看房。四天後,呂小姐又跑了壹趟。工作人員稱,蛋殼現在無法支付租戶的退款,租戶就不同意搬走,不搬走的話房子就沒辦法解約。
呂小姐很著急, 蛋殼出了問題讓業主承擔,她無法接受 。
疫情期間,蛋殼已經出現過壹輪輿論風波。當時蛋殼給呂小姐打電話,讓其免除壹個月的租金。她表示理解,願意平臺、租戶、業主三方***同承擔壹個月租金,但不能接受平臺強制將所有風險轉到業主身上,“我就該賠妳這壹個月的房租嗎?”
那壹場“免租”風波裏,業主們在維權群裏控訴蛋殼用流氓手段“兩頭吃”,強制轉嫁風險。這背後是疫情帶來 蛋殼空置率上升,打破了原本的周轉節奏,公司現金流出現很大壓力。 有蛋殼人士曾對維權的房東表示,疫情期間蛋殼沒有新用戶進來,賬上不來錢,而要5套房子滿租才能彌補1套房子空置帶來的損失。
“流血”上市的蛋殼壹直處於虧損狀態。2020年壹季度,凈虧損12億元人民幣,相較去年同期凈虧8億元,有所擴大。經調整後,凈虧損近10億元,較去年同期擴大2億元。
長租公寓已經歷過數輪洗牌,疫情又成了新壹輪催化劑。有數據統計顯示,2017到2019年,有69家長租公寓品牌消亡,其中2019年就有53家。到2020年,受疫情因素影響,長租公寓的雷聲仍未停止,年初至10月底,爆雷的長租公寓已經超過20家。
呂小姐現在就想趕緊解約,不想繼續在這個坑裏待著了,本來把房子委托給蛋殼就是為了省心,結果現在鬧心的事兒壹個接壹個。
被困的員工
租戶、業主們困在原地,等壹個答復。諸多租戶在維權群裏反映,他們的管家都已離職聯系不上。據豹變了解,還有更多的員工無所適從。
付天是蛋殼北京的壹個出房主管,手下曾有十幾號管家。
11月10日,下午四五點鐘,付天收到壹個通知,集團所有人10月份的工資緩發,至於緩到什麽時候,通知沒說。當時不少管家正帶著客戶看房,收到通知後,大家都沒有幹活兒的心思了。
豹變曾嘗試在蛋殼APP上尋求租房,留下聯系方式後,打電話過來的卻是其他公司的管家。
付天見證了蛋殼從頂峰跌落至谷底的全過程。
2017年他跳槽來蛋殼時,蛋殼是這個賽道的“明星選手”。市場火熱,那段時間付天和員工們每天壹腔熱血,掙錢是壹方面,另壹方面大家都帶著創業的激情。
到了今年9月,付天的月工資基本上只能發壹個底薪,不收房自然沒業績。
付天告訴豹變,2020年以來蛋殼在北京就沒收過新房源,其他城市據他了解也沒收。7、8月時,北京部分商圈短暫開過收房的口子,根本沒收幾間公司就主動叫停了,實在沒錢。
自疫情爆發以來,蛋殼在困境中愈陷愈深,先是要求房東免租遭抵制,後CEO被調查、高管離職,如今又面臨著來自全國的租戶、業主、供應商上門維權,期間數次被傳破產跑路。
蛋殼內部也傳過破產的消息,但付天後來聽說公司高層正在想辦法解決目前的困境。
11月19日,有媒體報道,北京市住建委表示已針對蛋殼公寓成立專辦小組,希望能平穩解決此事。
付天認為目前的解決辦法大概率兩種,壹種是蛋殼獲得新壹輪融資。2020年6月,蛋殼創始人、CEO高靖被帶走調查。《 財經 》報道稱,此前高靖在蛋殼主要負責融資和對接投資人。高靖被調查後,蛋殼風波不斷,口碑壹路下滑,想獲取新的融資不太容易。
融資不成, 蛋殼的命運或許就是被並購重組。
至於被誰並購,市場傳聞的蛋殼“緋聞對象”並不少。有傳聞是建行,建行旗下公司曾出手“救過”另壹家長租公寓平臺青客公寓。有媒體報道,我愛我家前高管胡景暉透露,6月蛋殼危機出現後,北京市相關部門也牽頭建設銀行總行進行溝通。但因為蛋殼負債規模過大,壹個多月後這場協商以失敗告終。
還有傳聞是自如,付天聽說蛋殼接觸過自如,但是自如沒看上蛋殼。
11月17日、18日,蛋殼股價接連兩天暴漲,只因有消息稱,我愛我家即將成為蛋殼的“接盤俠”,不過我愛我家方面表示“沒有的事”。
付天認為,蛋殼走到今天,很大壹部分原因跟高管有關。至於是否離職,付天還在持觀望態度,但是也不能觀望太久,畢竟生活壓力很大。
被困的供應商
相比租戶、業主和員工,供應商們采取了更激烈的方式。11月10日,近百位供應商和員工聚集在蛋殼公司總部討欠款,甚至爆發肢體沖突。
2019年10月,馮先生開始與蛋殼合作,為其提供保潔服務。從今年5月起,蛋殼就沒給馮先生結過賬,累計欠款300萬左右。據馮先生介紹,蛋殼總***有幾百家供應商,跟保潔相關的有10來家。
馮先生去蛋殼北京總部談判過多次,均無功而返,蛋殼相關人員告訴供應商們,“要承擔經營風險。”
馮先生還告訴豹變,蛋殼只付賬給子公司,對外部供應商很惡劣,故意拖欠賬款。而據《 財經 》報道,蛋殼旗下壹家維修服務供應商的員工們,早已加入了維權大軍。
豹變獲得的壹封蛋殼供應鏈寫給合作夥伴的郵件顯示,蛋殼稱正與有關部門積極配合,已就多項問題開展幾輪磋商,有顯著效果。蛋殼還不忘煽情,“越是艱難時刻,守望相助越是珍貴”。
為蛋殼提供網絡服務的程先生告訴豹變,之前蛋殼對他們是提前預付款,這壹次也沒遭遇拖欠,“但是我們沒有停止服務,因為蛋殼給我保證還錢,我相信它。如果我們停止服務,可能蛋殼公司對外宣傳的媒介就會斷掉,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程先生考慮與蛋殼之前的良好合作,如今蛋殼有難,他不想落井下石。在他看來,現在單憑蛋殼自己解決是沒有什麽希望了, 必須有壹個可靠有力的機構出來協調,事情才會有轉機。
創立至今,蛋殼從未賺過錢。2017到2019年,蛋殼分別虧損2.72億元、13.66億元和34.35億元。2020年壹季度,蛋殼又虧12.3億元,且至今仍未發布第二季度財報。
曾供職於多家長租公寓的韓碩對豹變指出,中介系長租公寓是微利行業, “有規模沒效益”,且大部分公司沒有盈利。 前期激進加價帶來的收房成本,加杠桿擴張背後的資金成本,以及分散式的裝修投入,都會侵蝕利潤。
蛋殼公寓創立之初,宣稱是“要給在外打拼的年輕人壹個溫暖的家”,如今這個“避風港”卻成了“風暴中心”。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