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留情》講述的是壹對二婚夫婦生活中的壹段小插曲。59歲的米先生因擔心病重危亡的前妻,每天要去看壹下,被36歲的小妻子敦鳳吃醋鬧小別扭的情景。
米先生擔心敦鳳不高興,只說“我出去壹下就回來”,敦鳳自是知道米先生所謂的“出去”是去哪裏、所為何事,但她的驕傲和矜持不允許她挑破,她只說了句:“我也出去,去舅母家。”
在外人看來,這對二婚夫婦之間是沒有愛情的,不過是功利性的選擇,米先生看上的是敦鳳的年輕美貌,敦鳳看上的是米先生的富有殷實。書中這樣描寫敦鳳對這段婚姻的態度:
錯綜復雜的人情百態裏,千絲萬縷的細密心思裏,是女人把心像海底針的壹樣細細深藏的縝密。男人不懂,女人可能壹眼看穿,何況是壹個活過了大半世的舅母楊老太太?
他們二人之間雖也有真情,但米先生不會說,敦鳳羞於承認,好像承認感情只是對自己徒勞的洗白。在他們這個年紀,老夫少妻的組合婚姻裏,畢竟談感情可笑又奢侈,所以他們配合著眾人,寧願被眾人誤會著。但在生活的細節上,他們卻又遮掩不了自己對對方的真情。
心理的微妙描寫和細節的獨到處理,是張愛玲擅長的,生活中那些骨肉相連的真實,是誰也無法將情與欲、愛與恨幹凈分離的相互融合。愛情可以是純粹的,但婚姻必然是帶有功利性的,而幸福的婚姻必然是心甘情願的滿足對方的功利,而自己又享受在這種的滿足和付出之中,分不清到底是誰取悅了誰。
當然,老夫少妻的婚姻是有它的美中不足的,二婚中的感情也會摻雜著許多前任的感受和體會,但那畢竟是在千瘡百孔的生活中重新建立起來的希望,是在死去的樹木上的再次回春。
誰能想在曾經遭遇了生活的背叛之後,還能獲得生命最後的壹點激情?書中寫道:
這是壹個受過傷、失去過的女人怎樣的安心和踏實,我們都能從這句話裏深刻的體會出。
有很多人說這是壹段沒有感情,建立在利益鏈接上的牢固婚姻,但在我看來,卻正好相反。他們正是因為被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所吸引,而又在婚姻中提供對方所需要的需要而讓感情牢不可破。
雖然老夫少妻的二婚,由不得敦鳳吃醋耍小性子,但在穩重體貼的米先生面前,敦鳳總忍不了使出些小姑娘的嬌憨把戲,這些都是壹個愛著且被愛著的女人的忸怩神態。
敦鳳的出身極有根底,家裏是上海數壹數二的大商家,16歲出嫁,嫁給了同樣家境殷實鮮衣怒馬的少年。但他們並不十分幸福,年輕夫妻之間的相互猜忌、打鬧、使性子,使這段感情過於喧囂,沒有多少可以留下來懷念的情節。
而丈夫25歲亡故,她23歲便守了寡,在婆家情感和生活失了依托的女人,守了十多年的寡才嫁給了米先生。在家族中的排擠和生活中的困頓中掙紮著的女人,出身在大商家的敦鳳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她經歷過太多太久,現在她終於嫁給了老實、穩重、富有的米先生,是她的福氣。
她在他溫暖寬廣的懷抱裏,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擔心受怕。
《三生三世枕上書》中,東華帝君去白鳳九家求親,白鳳九的爹白奕不放心把女兒嫁給他,向帝君要壹個承諾,帝君說世事變化,要壹個承諾我給不了,但他說了這樣壹番令所有人震撼的話: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喜歡聽壹些感人的海誓山盟,年老的時候,我們都願意抓得住壹些現實的利益,但“由著她的心性讓她任意生長,她的決定皆由她喜歡”,是該有多寬廣的胸懷和多霸氣的能力!
東華身為天地***主,鳳九要天上的星星也是小事壹樁,她闖下再大的禍事帝君也會為她收拾,就算她願意把天捅破,他也會癡傻投入地配合。
但帝君是天上地下無所不能的神,而米先生只是凡間壹個已經步入年邁的男子,卻甘願這樣寵著敦鳳溺著敦鳳。
敦鳳賭氣說要去舅母家,雖然不同路,米先生還是繞了路先陪她去,在她脫大衣時幫她拿年輕女人的提包,在她打開皮包付錢時為她捧著滾燙的糖炒栗子,甚至到了舅母家,敦鳳時時拿了那待她並不好的亡夫來刺激他,含沙射影地說他的年邁和老態,米先生都壹壹忍了,還是無微不至照顧著她的情緒。
固然,敦鳳與米先生出去不登對,不能像她可愛的亡夫在人前給她帶來虛榮心的滿足,但米先生為敦鳳帶來的是人生的踏實和可以放縱的胡鬧,讓多年謹小慎微的她可以放心的做她自己,而不必有所顧忌。
以前,她去親戚家蹭飯,總會帶點小禮物什麽的,因為拮據怕人嫌她窮,而現在,她卻空手而去絲毫沒有什麽心理負擔,是米先生的富足給了她做人的底氣。過去,她在表嫂的歡場裏,小心試探異性的喜好,因為不曾得到充滿向往,而現在,她對異性的關註只是這個人是不是個像米先生這樣的正人君子。
或許經歷過傷痕的愛情,才懂得感情的本質;或許親歷過不幸的婚姻,才明了生活的真諦;被外物蒙蔽了雙眼的我們,或許更需要的是東華帝君的真實和米先生的通透。
生活是壹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但有個人可以為我們抓住虱子把它烹了油,讓我們可以美味地下菜,這又何嘗不是壹種的幸福?
在多年別人嫌棄又同情的眼神裏,在吵架都找不到對象的落寞裏,米先生可以這樣讓敦鳳胡鬧,難道還不能說這是壹種真愛?受過傷的成熟女人恢復小女兒的神態,難道說她不是愛並被愛著的?
米先生年輕時在外國留學,難得碰到外國的中國女學生,碰到了就很快地發生了感情,結婚了。
他太太的脾氣壹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壹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許多的沖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住在壹起,他在自己家裏得不到壹點安慰,因此特別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但說說笑笑的老爺太太叢中,大家都是正派人,無非是打發些寂寥的時間罷了。
和敦鳳認識,也是在這樣壹個相互說說笑笑打趣的場合裏。舅母楊家壹直是新派,表哥表姐們從小就作興念英文,進洋學堂。那時剛從國外回來的表哥,更是把新婚的表嫂楊太太鼓勵成活潑的主婦,楊太太的客廳就很有了點沙龍的意味。
楊太太是壹個極富魅力的有交際手婉的女人,許多達官貴人男男女女就喜歡在這裏聚會,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米先生是楊太太的追隨者,在這裏碰到了楊家表親守了十多年寡的敦鳳,好上了。
但限於年輕時候的草率,這壹次的米先生並沒有冒冒失失地沖進婚姻裏去,卻是預先打聽好了的。敦鳳早兩年也是個美人,她是溫柔的、上等的,米先生計劃著晚年可以享壹些女人的溫暖,受壹點女人的清福艷福,以抵補以前的不順心,他費了些周折,把敦鳳娶回了家,正經過起了日子。
可是就是這樣知禮識禮的上等女子,卻因為他去探望壹下病危的發妻,跟他鬧起了別扭。
米先生兀自煩惱著,但也兀自幸福著。米先生自從與敦鳳結婚後,就正式與她過起了日子,斷絕了以前與女太太們的打趣,但他的前妻畢竟是他的發妻。大半生的磕磕絆絆壹路走來,雖然沒多少幸福可言,但也包含了她壹生的付出和自己已經不能再回來的青春與壯年,在此生命垂危之際,他去像壹個老朋友關懷壹下,不過是對壹個故人的憐憫與不舍,是對自己曾經年輕的生命的壹種緬懷和告別,更是對壹段感情的善終,何以卻讓自己的小妻子這樣的糾結?
米先生煩惱著自己的煩惱,卻也幸福著自己的幸福。活到這把年紀,米先生卻還沒有被哪個女人如此真心看重過,人生何其有幸,卻在將要入土的晚年,讓壹個如此上等的年輕美人為自己黯然神傷,吃醋不已。
米先生是壹個穩重古板的老男人,在商場股票行裏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在女人的世界裏,他連個跑龍套的都不如,充其量不過是個打雜的,而敦鳳偏偏為他吃醋。她吃他多年不怎麽來往的前妻的醋,還吃表嫂楊太太的醋。
壹生都沒有真正體驗過被愛感覺的米先生,在時日不多的晚年,竟得到了壹個年輕的上等女人的愛情,此生何其有幸!悟到了這層的米先生,再也沒有了年輕人的互懟和較勁,而是懷著感恩的心情來面對這老天最後的賞賜。
他由著敦鳳吃醋不點破,陪著她耍性子不阻止,征得她的同意看望前妻後快去快回。敦鳳無比糾結米先生去看前妻,當看到快去快回的米先生時,敦鳳壹整天的陰翳和不開心壹掃而光,書中寫道:
敦鳳臉上千變萬化的細密心思,就是米先生枯木逢春的愛情。
張愛玲的這篇《留情》雖然壹如既往的悲情,在生活表面的悲情之余,是於生命的底蘊深處散發出來的壹絲雋永的溫情。
“留情”在這裏是壹個極有歧義的詞語,它可以從男女主人公追憶自己原來伴侶的片段,理解成為對過去的留情;也可以從男主人公在家得不到溫暖,常常流連於外面與女太太們打趣的留情,女主人公守寡在外物色新對象時的留情;還可以理解為男女主人公劫後余生的愛情與人生。
至於情到底留在哪裏,那應該才是我們真正的感情和人生。在這裏,我更傾向於把這情理解為男女主人公不再漂泊的靈魂。他們遇到了彼此,雖不是對的人對的時間,但在絕境之余他們完成了彼此的救贖,他讓她成為了更好的人,她也讓他成為了更有價值的人;她讓他成為了壹個真正的男人,他也讓她成為了壹個真正的女人。
愛情能賦予我們最大的能量是什麽?不是讓妳更優秀更強大,而是讓妳為自己的性別獲得極大的滿足和幸福感。當妳獲得愛情,妳會覺得自己作為壹個男人或女人原來是這樣美妙的感覺,妳無比享受其中,無比為自己的性別自豪,沒有壹點懷疑和自卑。
在文章的開篇張愛玲這樣寫道:
這寫的是生命的歷程,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但就要被前半生耗光了的情,畢竟留了那麽壹點在劫後余生的人生裏綻放。雖然,馬上就要成灰了,但仍忘不了盡量燃燒自己,為身邊人為這世上留下些許的余香。
這裏有壹種毀滅自我的愴然,也有壹絲追求自我的勇敢。青蔥的生命,壹切需要我們來點綴,我們卻把生命活成了千瘡百孔的模樣。而當人生已面目全非,生活已千瘡百孔,我們仍有在這百孔千瘡上重新尋找生活的勇氣,重新建立起青春無限純凈美好的希冀。
米先生和敦鳳各懷心事的出去了之後,還能相親相愛的結伴回來,是幸運的。回來時,張愛玲寫到了路旁的梧桐:
“留”,不僅有留下停駐的意思,還有懇求的意思,米先生和敦鳳的懇求,無非是讓這人生的最後壹絲溫情留得更長久些吧。這世上,縱然沒有壹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但踏著落花般的落葉,還是希望可以陪妳壹直走下去。
都說老夫少妻的結合,無非是壹個貪財壹個貪色,都說二婚不過是組合家庭,就是將就著過日子,但生活就是這樣千瘡百孔,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這千瘡百孔的現實上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