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世界秩序,首先要定義什麽是世界秩序。世界秩序其實就是全球治理中的壹些遊戲規則,加上壹些共同的價值觀和壹些機制。這種全球秩序的塑造通常是由大國承擔的,小國往往遵循大國制定的秩序。
而崛起中的大國往往不滿足於繼承大國創造的壹些秩序,而往往打破這些規則,重塑壹些體現其價值觀和利益的遊戲規則。
當前的世界秩序是由二戰後的美國領導塑造的。當前的秩序面臨兩大挑戰:
壹個是中國作為壹個崛起的大國,很多人認為中國崛起以後,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後,對現有的國際秩序越來越不滿。因此,中國正在挑戰甚至取代美國重塑國際秩序。
所有大國崛起後,都應該塑造壹個有利於自身利益、體現自身價值的世界秩序,中國也不例外。
第二個挑戰來自美國自身。雖然這個秩序是美國主導和塑造的,但特朗普上臺以來做了很多事情,都是在瓦解或挑戰美國自己建立的秩序,包括他所說的“美國優先”,他要退出的跨太平洋夥伴TPP,他代表美國退出的全球氣候協定,他要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區。
美國主導的許多地區、多邊甚至雙邊安全或經濟協議的重新談判,反映了美國自身對自己建立的這種秩序的挑戰。
這壹挑戰和中國的崛起聯系在壹起,許多人認為中國的挑戰現在有更大的成功機會。
我的回答是有也沒有。
中國確實對現有的國際秩序有很多不滿,中國也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挑戰現有的國際秩序,但我的研究證明,中國在短時間內沒有取代也不可能取代美國重塑二戰後的世界秩序。
雖然美國有很多問題,但是現在全世界對美國都有很多不信任。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認為中國做的很多事情,包括氣候變化、區域合作、全球治理,現在都在發揮比美國更積極、更正面的作用。
中國會取代美國重塑國際秩序嗎?中國正在盡最大努力在國際治理中扮演參與者和貢獻者的角色,但中國無法取代美國。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看二戰後的秩序本身是什麽樣的。至少在西方,很多人談論二戰後的世界秩序,說這個秩序是自由主義秩序,是全球化的國際秩序,跨越或者侵蝕國界。
這種說法是對的,但也不完全正確。其實二戰後,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是混合原則輸出的國際秩序。混合原理是什麽?壹方面,它具有強烈的自由主義或全球化的成分。同時它的根本指導原則還是很傳統的,那就是1648的威斯特伐利亞協定建立的所謂民族國家的主權原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
這種混合原則是最復雜的原則,反映在現有的國際機構中,其中最重要的是《聯合國憲章》規定的國際機構。
壹方面,主權國家平等是《聯合國憲章》最重要的原則。聯合國有200多個成員國,每個國家在聯合國都有壹票。但是,聯合國大會的投票結果不具有約束力,不能強迫壹個主權國家接受壹個超主權機構做出的決議。因此,主權原則仍然是《聯合國憲章》最重要的原則。
但同時主權也相對受到限制。比如,壹個國家要發動戰爭,需要得到聯合國安理會的批準,只有經過投票,壹個國家才有權利發動戰爭。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他們決定壹個主權國家是否有權發動戰爭,所以壹個主權國家的主權在某種程度上被修改了。
與經濟、貿易、投資和金融方面的修訂相比,安全事務中主權的這壹修訂仍是杯水車薪。在經濟、貿易、投資和金融領域,國家主權受到更多的限制,這也體現在聯合國的機構中,我們稱之為多邊金融機構和多邊貿易機構。
壹些國際貿易、金融和投資發展機構,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貿組織,在很大程度上完全是跨國界的,主權國家在很大程度上把壹部分主權讓渡給這些國際機構,讓它們做出自由貿易和資本流動的決策。
所以多邊機構的作用是非常明確的,就是通過壹些自由貿易和資金的自由流動,既促進全球經濟發展,又降低戰爭的可能性。因為壹個國家可以通過跨國公司奪取資源,為什麽要開戰?
在《聯合國多邊憲章》基礎上建立的機構構成了二戰後現存國際秩序的最基本的體系或機制。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建國之初就被排除在聯合國之外。換句話說,中國沒有參與二戰後國際秩序的建立。中國在二戰秩序建立之初就是壹個革命國家,也就是說中國要推翻這些制度。
冷戰期間,世界分為東方集團和自由世界,中國屬於東方集團。在東方集團,中國不是聯合國的成員,所以中國應該與第三世界國家或其他有相同想法的國家壹起重建國際秩序。
中國和前蘇聯在壹起的時候,是革命國家。與蘇聯分道揚鑣後,是壹個更激進的革命國家。
但中國並沒有背離現有體制的價值觀念。中國用來挑戰現有體系的價值觀念,其實是現有價值體系中最根本的價值觀念。
萬隆會議提出了和平五項原則,其中最基本的要點是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幹涉內政、互相尊重國家利益,這完全是當時國際秩序最重要的價值理念。所以,即使中國挑戰了當時的國際秩序,他也沒有提出取代現有國際秩序的價值觀和理念。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很容易加入聯合國1971,融入現有的國際秩序。加入聯合國後,中國開始艱難地適應和整合,最終成為現有國際秩序的利益相關者、參與者和貢獻者。
中國對現有國際秩序的參與是從低層次的政治領域開始的,主要集中在經濟、金融、投資和貿易領域。中國1980加入世界銀行,1981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01加入世貿組織,當時叫關貿總協定。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很快感覺到,中國可以從參與現有的國際秩序中,從各國的經貿機構中獲得非常有利的條件,中國很快成為很大的受益者。
然而,相當壹段時間以來,中國壹直在適應壹些敏感問題,如國家安全和人權。即使在中國加入世界銀行之後,中國對這樣的組織還是非常謹慎的,因為這些組織涉及到對中國主權的侵蝕,中國是非常謹慎的。所以中國有相當壹段時間,先反對,後棄權,再不反對,但不參與,最後積極參與。
現在,中國已經成為國際安全、聯合國維持和平和國際控制領域的壹個非常重要的參與者。中國對聯合國的預算已經超過英法,現在排第三,美國、日本、中國緊隨其後。聯合國維和部隊中,中國的貢獻是10%,第二,中國在美國之下。中國從壹個革命國家變成了壹個領導國家,對現有的國際秩序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為什麽會發生這種變化?中國國力的增長和能力的變化。當主權薄弱時,就會受到極大的威脅。國力強大之後,就不用擔心主權被侵蝕了。
國家的這種變化導致了中國對現有國際秩序態度的改變。中國現在是現有國際秩序的利益相關者,甚至是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
然而,中國對現有的國際秩序是否只有百分之百的滿意?中國是現有國際秩序中完全墨守成規的國家嗎?我的回答,中國不是。因為中國經常說,現有的國際秩序有很多不公平不合理的地方。不滿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壹,制定現有國際秩序的指導原則。因為當時中國不在場,所以還是反映了西方主流價值觀的自由主義,人權或者主權的侵蝕。這樣的價值觀趨勢越來越強。由於中國國家的政治制度、歷史和文化與壹些在塑造現有國際秩序中發揮主導作用的西方國家有很大不同,中國覺得自己是現有國際秩序中的棄兒。
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中國是不可能接受多種價值觀的,比如壹些以自由民主為基本原則定義國家主權的觀念。而且在很多國際發展、國際合作、國際貸款中,國際機構的壹些指導原則也是基於西方的價值原則。比如世界銀行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貸款,要求被貸款的國家遵循壹些自由主義,弱化政府在經濟事務中的作用,同時強調壹些非政府因素,強調他們認為是建立在自由主義基礎上的原則。在中國看來,這樣的指導原則是不公平和不合理的。
第二是中國的代表權和話語權。在現有國際秩序的初期,二戰末期,美國的作用很大,因為當時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占全球的50%。當時中國占1%和2%,微不足道。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個比例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今天美國在世界上的比重大概是20%,減少了壹半,而中國今天的比重大概是15%。中國從1%和2%到15%不等,美國從50%到20%不等。然而,這種經濟實力的變化並沒有反映在現有國際秩序的機構和組織結構中。在現有的國際體系中,美國仍然占據主導地位,美國的話語權在二戰結束後基本保持不變。
所以中國要求改變,但是這種要求在很大程度上被美國壓制了,美國不願意放棄他們的話語權和代表權。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投票權改革,2010年,在當時的G7和G20會議上,中國提出增加很多發展中國家的投票權,中國提出將投票權從4%增加到6%。這壹提議得到了除美國以外的所有會員國的響應和批準。
規定這類國際機構投票權的增加應由美國國會批準,而不是由國務院或美國財政部批準,這是荒謬的。所以這個法案拖了五年,從2010,各國都同意,直到2015才被美國國會通過。
在很大程度上,美國很多人把這種國際體系的塑造,或者說國際事務中的話語權,看作是壹種零和遊戲,是壹種有利於自身利益的工具。美國發起TPP的時候,奧巴馬在希望國會批準的時候說了壹句話。他說,如果我們美國人不制定遊戲規則,中國將會制定。因此,在爭奪代表權的過程中,中國人對美國的主導地位明顯不滿。
第三個不滿是對美國的雙重標準。美國在很大程度上是現有國際秩序的主導者和締造者,但美國主導的遊戲規則很大程度上只為人而不為己。它希望別人遵守這些遊戲規則,而美國自己並不完全遵守這些遊戲規則。壹旦這些遊戲規則對美國不利,美國就不會執行。壹個國家只有在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後才能使用武力,但美國在使用武力時根本無視聯合國安理會的決議。1999的科索沃戰爭,美國根本沒有聯合國安理會的授權,03年的伊拉克戰爭也是如此。
所以,美國是壹個奇怪的國家。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建立國際秩序,而美國就是不遵守國際秩序的國家。因為它是壹個具有相當國際實力的大國。而且美國強調自由主義多邊全球化的壹些機構,美國自己也建立了壹些除這些全球性機構之外的美國主導的聯盟體系,完全遊離於現有的《聯合國憲章》和聯合國體系之外。這個系統在很大程度上是排他性的。中國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相當多的美國主導的體系之外,而美國批評中國希望中國遵守國際秩序,但美國從未遵守過這種國際秩序。
因為中國的不滿,中國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現有國際秩序的挑戰者,而這種挑戰主要集中在亞太地區。中國也在做美國做過的事情。中國的挑戰主要是挑戰美國在現有國際體系中的主導地位。所以中國也在亞太地區建立了壹些機構,把美國排除在外。在美國不參與或不被排除在外的此類機構中,中國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原組織是上海合作組織。為什麽中國能發揮這麽大的作用?只是因為美國沒有參與。
2014亞太峰會期間,中國領導人說亞洲安全是亞洲人的責任,被西方理解為中國要把美國排除在外。因此,在亞太安全機制中,中國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國家視為不僅與美國爭奪主導權,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排斥美國在這壹地區的存在。
中國為什麽要人民幣全球化?美國霸權主要靠兩樣東西,美國軍力和美國貨幣。中國有競爭。壹個是中國要軍事現代化,壹個是人民幣要全球化。這完全是在和美國較勁,在博弈。在海洋、網絡、太空等全球治理的新興領域,中美都在競爭,提出的競爭原則也不完全壹樣。
這樣,中國將與美國競爭重塑國際秩序,中國將取代美國成為國際秩序的主導者,對嗎?中國現在有這樣的能力取代美國成為塑造國際秩序的領導者,或者全球化的領導者嗎?我認為中國現在要做的不是取代美國,原因有以下三點:
第壹,中國還無法取代美國的硬實力。作為國際秩序的塑造者,它需要大量的資源。目前中國還沒有這樣的資源可以替代美國。二戰後美國成為霸主時,國民生產總值占全球50%。雖然現在中國的份額也很大,但遠沒有達到美國的地位。也就是說,中國並沒有在現有的國際秩序中投入那麽多資源來提供公共財產等資源。
很多人說美國衰退了,尤其是現在特朗普上臺後,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在下降,但美國已經深深嵌入全球化,想要退出非常困難。特朗普現在每天都先說美國,但他的很多政策還是離不開他在傳統國際事務中的責任。
最簡單的情況,美國的國際援助壹直占美國聯邦政府的很大壹部分。現在川普想砍,根本做不到。他遇到了非常非常強的抵抗。壹些退休外交官和軍事組織反對削減美國對外援助資金。
然而,中國的國際援助比美國少得多。高峰論壇中,中國提出建立絲路基金的各種基金,很多帖子出來說中國在往國外扔錢。這說明中美之間有很大的差異。美國政府要削減預算,美國非政府組織和各種機構反對,要求美國增加對外援助,而中國政府剛剛開始增加對外援助,中國民眾的反對聲音已經很大了。
第二是中國的軟實力還沒有達到這樣的水平。美國在世界上的領先地位不僅是硬實力,還有軟實力。它表現在兩個方面。壹個是世界上很多國家決心追隨美國。比如日本,特朗普上臺第壹天,安倍就去找特朗普說,美國不能隨便放棄TPP,妳對我的安全保障不能撤回。中國現在也有壹些這樣的國家,但是數量和美國相比還是比較少的。
現在很多國家跟著中國走,壹是認同中國的國家理念,二是因為中國的資金。老撾、柬埔寨、中國基本都是靠錢拉攏這些國家。中國沒有辦法馬上取代美國。
第三,中國是現有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最大受益者。想象壹下,中國把美國從亞洲驅逐出去,亞洲會變成壹個無政府狀態。壹位學者說,亞洲本身的概念會受到挑戰,亞洲國家的歷史恩怨可以因為美國近年來在這壹地區建立的安全體系而得到很大程度的壓制。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如果美國要日本發展自己的核武器,韓國就會發展,甚至臺灣省也會發展核武器,中國周邊的安全形勢就會壹片混亂。因此,美國在這壹地區的壹些職能在相當壹段時間內是中國無法替代的。有壹篇文章說,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可以超過美國,但中國在國際影響力上很難超過美國。
由於這三個原因,盡管中國對現有的國際秩序感到不滿,認為這種秩序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公平、不合理的,但中國沒有條件代替美國單獨在亞太地區或世界範圍內塑造國際秩序。
多年來,中國被許多國家描述為搭便車者,中國現在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要求改革現有的國際秩序,而不是重塑它。
對於國際秩序的改革者來說,有三種不同的情況。壹種是革命性的,要徹底改變遊戲規則,改變自己在這個體系中的地位。二是改變遊戲規則。第三個變化只是它在國際體系中的地位,而不是遊戲規則本身。中國是第三種,也就是說,中國要改變的不是現有國際秩序的遊戲規則,因為中國也是遊戲規則的受益者,要改變的是中國在遊戲過程中的地位、代表性和話語權。
因此,中美之間有相當大的合作和談判空間。如果美國能和中國談判,給中國更多的話語權,讓出壹些霸權,兩國就能共同塑造現有的國際秩序。從中國的角度來說,中國也應該向美國或者全世界明確宣示,中國是現有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因為中國還是受益者,中國要改革的是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或者激進國家在國際秩序中的話語權和代表性。這是中美全球博弈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