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果妳處於壹個人人都想出人頭地、人人都要面子的環境裏。
比如,妳是壹個大學老師,人家問妳,“快當教授了吧”,妳能說“我就是想教好課”嗎?
比如,妳是壹個公務員,人家問妳,“快升官了吧”,妳能說“我就是想把本職工作幹好”嗎?
比如,妳經營壹個公司,人家問妳,“掙大錢了吧”,妳能說“我就是想把產品和服務做好”嗎?
如果妳問親朋好友類似的問題,我想妳得到的回答無非有兩種,他們不是剛剛提職加薪,就是在提職加薪的路上。
倘若我說有位老師這樣教導學生:“我只希望大家能有勇氣去做壹個最平凡的人”,妳會不會認為這個老師瘋了,或者質疑“哪兒會有這樣的老師啊”,那我告訴妳,確實有這樣壹位老師,他就是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
他教導學生要平凡,那他自己是怎樣平凡的呢?
做“寡言君子”。梅貽琦有壹句口頭禪——“我從眾”。堂堂壹校之長,他很少先發表自己的看法,總是讓教授們講完,然後按照大多數教授的意見執行。以至於學生們編了壹首打油詩:“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可是學校總認為,恐怕仿佛不見得。”
自削校長權力。梅貽琦當校長後,沒有執行國民政府訂立的《國立清華大學條例》,而是執行了原來清華自己擬定的《清華學校組織大綱》,自動放棄政府授予校長的大權,使“教授會”成為學校的最高權力機構,而自己這個校長只做“虛君”。
躬親校務。梅貽琦認為對大學來講,師資最重要,於是親自到火車站接趙元任,親自去頤和園收殮並料理王國維的後事。學校隨著戰事進展四處搬遷,他到處找校舍,買地皮,節省開支。抗戰勝利後他組織回遷,保證每位教職員搬回清華園的當天,家具、爐竈及全套的餐具皆壹壹送達。去世後,人家打開他總是帶在身上的手提包,發現裏面裝的是清華大學財務帳薄,帳上連買兩個筆記本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做的事情,是好面子、想出人頭地的人不屑於做的,這樣做對他本人有什麽好處呢?
從學術成就上看,梅貽琦除了在西南聯大期間發表的《大學壹解》闡述了自己的教育思想,在入職講演中有“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名言外,沒有多少著書立說,更少名人軼事。
從收入來看,梅貽琦自己取消了校長的特權和待遇,生活還靠家人補貼。有壹次給學生上課,梅貽琦氣喘籲籲地趕到教室,解釋說:“早上我內人去辦事,請我幫她看糕點攤子,但是她事情辦不完,我就丟了攤子跑過來了。不過今天的生意真不錯呢,買糕的人特別多。”
從梅貽琦的壹生看,做最平凡的人,是沒什麽好處的。想寫他傳記的人,也覺得他寡淡得很。
梅貽琦,1889年生,南開中學高中畢業,被保送入保定直隸高等學堂,後考取首批庚子賠款赴美留學生。1915年春季由美國伍斯特理工學院電機系畢業後回國,任清華大學物理系講師。1926年被教授推選為教務長,後任清華大學留美學生監督處監督。1931年被任命為清華大學校長,自此到1962年病故,清華大學校長幾乎是他做的唯壹的事。
做最平凡的人為什麽需要勇氣呢?因為做最平凡的人很難。
梅貽琦自己想做的最平凡的人,是按照清華大學的辦學宗旨和制度,把清華大學辦好。這樣的“最平凡的人”,可是不容易做的。
樹立制度的權威性,這需要有意誌。梅貽琦的侄子梅祖武報考清華大學,成績不夠,他沒有動用自己的權力為侄子走後門,侄子無奈去了北洋大學;幾年後,他的小女兒梅祖芬也報考清華大學,成績同樣不合格,梅祖芬去了燕京大學。
遵其理不究其形地貫徹宗旨,這需要有智慧。僅僅按照條條框框辦事,並不是梅貽琦的意圖。對於人才,梅貽琦不遺余力。華羅庚只有初中學歷,先是被破格召進清華大學加以培養,又被破格從系資料員轉升為助教,再被破格送到英國劍橋大學去“訪問研究”,最後又被破格直接聘為教授。
在戰亂頻仍的年代,必須處理好各方面的關系,這需要有勇氣。學生們反抗到校清查的軍人,搶了他們的槍枝(軍方行動前有令不用槍彈),扣留了領隊的團長,打翻了運輸的車輛,軍方要求校長交出鬧事的學生和住宿名單。梅貽琦在無法阻止軍方行動的情況下,給了他們壹份去年的名單,因名字和住處都不準確,軍方無法抓人。
在紛紜變幻的世界裏堅守自己的位置,這需要有胸懷。梅貽琦曾說,“在新奇的社會裏,不要忘掉自己”。南下後國民黨政府再三邀請梅貽琦入閣,梅貽琦都拒絕了。他對新聞記者說:“不出來對南方朋友過意不去,來了就做官,對北方朋友不能交代。”這與他離開大陸前說自己要保護校產不被政府動用的言論是壹致的。終其壹生,他追求的都是學校獨立的中間立場。
做最平凡的人,自己不能揚名立萬,辛勤付出的結果只能是專註的事業有發展。
陳岱孫回憶,1929年他到清華教書時,報考人數並不多,計劃錄取150名學生,報名不過400人左右。梅貽琦任校長後不到10年時間,全校已設立文、理、工、法、農五個學院,26個系,使清華從壹所有名氣但無學術地位的學校躍升入國內名牌大學之列。
到臺灣後,梅貽琦用清華基金會利息籌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即臺灣新竹清華大學的前身。因壹手奠定了臺灣的清華基礎,梅貽琦被稱之為“兩岸清華校長”。後來,清華學子稱他為清華“永遠的校長”。
歷史上的名人很多,有的名垂青史,有的遺臭萬年,有的生前身後評價大相徑庭。“諸君子名滿天下,謗亦隨之”,而梅貽琦生前無閑言,死後無謗語。這可能是他身體力行“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如何耳”的結果吧。
與燦若繁星的那些他延聘的教授和清華培養出來的學生相比,梅貽琦是個平凡的人。從他的作為來講,又不能用“平凡”這個詞概括他,雖然“做最平凡的人”是他本人倡導的目標。
我常常想,是什麽人在支撐著這個世界不斷向前發展,是那些名氣很大、收入很高的人嗎?歷史上壹些名人所做的轟轟烈烈的事情確實產生了影響,但那些默默無聲、埋首耕耘的,恰是在暗夜裏保護火種、寒冬裏慰籍靈魂的人。
如果這樣的人越來越少,而逐名逐利蔚然成風,大學老師論文剽竊,公務員拉關系鉆營,商家制售假冒偽劣,等等,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壹個人再有能耐,到死也就為止了。只有把自己的事業留下來,把自己的精神留下來,讓千千萬萬的人踏著自己的足印前行,保持基業長青,才能永恒。梅貽琦壹生做的最主要的事,就是清華大學校長,他本人沒有多少聲名,但清華的聲名,不就是梅貽琦的聲名嗎?
但願梅貽琦“有勇氣做壹個最平凡的人”的教導,有更多的人能懂。懂這句話的人多了,這個世界的基礎就牢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