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壹棟老房子。
她很小的時候就和祖母住在這裏。
老房子采光不好,光線很暗。雖然20年前窗戶就已經換成了鋁合金推拉窗,但院子裏的大槐樹還是擋住了大部分光線。離房子不遠處,是壹個新建的小區,高樓林立。除了中午,幾乎壹整天都籠罩在水泥森林的陰影中。
雖然外婆去世了,但父母壹直要求她搬回來和他們壹起住,她卻舍不得離開這裏。這裏有她的童年,有她和奶奶在壹起的所有回憶。
不過壹直有開發商盯上這裏,有人還在墻上畫了大字。在不久的將來,它將被夷為平地,變成壹個現代化的街頭公園或繁華的商業區。她害怕去想它。
鄰居有的已經搬走了,有的正在搬家。她也要收拾東西,能拿的拿,不能留的留,只能留在這裏,和老房子壹起陪葬。
1
房子裏的裝修還是上個世紀的格局,家具早就走樣了。除了壹個民國的舊梳妝臺,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這個梳妝臺是她奶奶的嫁妝。雖然她奶奶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家具也換過了,但是這張梳妝臺還在原來的位置,沒有動過。據說外婆家以前不住在這裏,住在幾十公裏外的上海。外婆家以前住在這個小鎮,但她為什麽搬回來不知道,好像她媽媽也不知道。
是紅木雕刻的梳妝臺,表面顏色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成了深棕色;雕刻上的翼鳥已經與塵埃融為壹體百年;抽屜上的銅把手也長出了斑駁的銅銹;上面的橢圓形鏡子,像壹層灰霧,揮之不去;玻璃後面的水銀有些脫落了,人的影子照了進來,有壹種老照片的滄桑感。
媽媽說,這裏的東西都不需要,讓他們壹起拆。她想把這個梳妝臺留下,但是她媽媽說家裏沒地方放。而且穿舊了,和家裏的裝修不協調。
據說這個地區要拆遷了,吸引了很多收廢品的,整天沿街騎三輪車的人。她隨口問了壹個舊家具收藏家,他說是民國的老物件,值好幾塊錢。她還在網上查了壹下,如果保存完好的話,至少能賣到3000元,很有收藏價值。男的說可以出4000,她不想賣,借口價格太低,要重新考慮。她以為只要老房子還沒拆,就再留著壹天,再看壹眼。
2
她拿來壹條略濕的幹凈毛巾,想從上到下擦壹擦。不知道搬家的時候能不能帶著。她想和媽媽再商量壹下,做她的工作。
還記得小時候她經常趁家裏沒人的時候坐在奶奶的梳妝臺前,偷偷把奶奶的首飾拿出來試著戴著玩。她最喜歡奶奶的銀手鐲,但是胳膊太細,戴不上,走路會掉。後來奶奶去世前,把這副鐲子留給了她,她卻舍不得戴。她用紅布把它們包起來,放在枕頭下面。怕失去,她斷了對奶奶的思念。
看來這個梳妝臺是真的舊了,經不起折騰了。剛擦了幾下,就聽到鏡子後面水銀刷的壹聲,壹小片從上面滑落。她想仔細看看,卻發現水銀脫落的位置已經變得透明,無法拍照。可以看到後面有壹張發黃的紙,翻過來,隱約露出裏面的墨水。它是用毛筆寫的,像壹封信。
她有點好奇。為什麽裏面有壹封信?
三
她把梳妝臺往前挪了挪,看到身後有壹個橢圓形的擋板,用釘子封得緊緊的,釘子早已生銹。她找到壹把鐵鉗,試圖把釘子從木板上拔出來。然而,有些釘子生銹了,當鐵鉗碰到它們時,釘帽就脫落了。
不是所有的釘子都能拔出來,擋板也不能完全拆掉,只能欠壹條小縫。她找來壹根毛衣針,伸進擋板的縫隙裏,憑感覺把紙捅了進去。縫隙太小,紙又薄,很難摸到。過了很久,那張紙才露出帶有水銀碎片的頭部。
她輕輕地從裏面抽出紙,吹掉上面的灰塵,但在她打開之前,壹張舊照片掉了出來。照片已經受潮發黃,有些彎曲,上面還有劃痕。
這是壹張結婚照,左邊是壹個男人,右邊是壹個女人。那人身著戎裝,英俊瀟灑,眉眼間英氣逼人,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壹個女人戴著面紗,懷裏抱著壹束花。她比男人矮半頭,長得很漂亮。她有壹張鵝蛋臉,眉毛和杏眼,她微笑著。
照片上的男人,她從未見過,但女人有些面熟,有點像她年輕時的母親。但這壹定不是她媽媽,因為她看過她父母的婚紗照。而且這張照片明顯是民國時期男女的著裝。
是奶奶的照片!這個女人壹定是她小時候的奶奶!
她想起奶奶平日喜歡這樣笑。雖然從記事起,她已經70多歲了,滿臉皺紋,但從這張照片上,她還是能依稀分辨出自己的影子。
照片是怎麽藏在這裏的?這個男人是她的祖父嗎?但是她從來沒有聽奶奶提起過爺爺,就連她媽媽也沒有告訴她。小時候問奶奶爺爺的事,她只說已經死了,不許再問。
四
她正忙著拆信。信紙變脆了,稍壹用力就可能被撕掉。她必須小心。
這封信是用毛筆寫的,字跡雄壯有力。壹看就是男的寫的。信是寫給“梅”的,寫信人自稱“益民”。字數不多,他應該是匆忙寫的。大意是他會隨軍離開,去很遠的臺灣省。讓他的妻子梅好好照顧自己和女兒,直到他回來。簽名是1949 65438+二月。
如果這封信是寫給奶奶的,那麽這個叫益民的人應該就是她爺爺了。但是她奶奶的名字好像不叫May。那壹定是她的昵稱。她終於明白,是因為爺爺的特殊地位,奶奶才會在人前提到爺爺。如果這件事被發現,全家都會遭殃。奶奶壹定是怕被發現,把這封信藏在鏡子後面幾十年了。如果不是她今天偶然發現,永遠是個謎。
在她的記憶中,奶奶不像壹個普通的老太太。大家總是聚在壹起,父母之間缺壹不可。她好像不太合群,喜歡安靜。她經常看到奶奶獨自坐在壹棵大槐樹下的石凳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有時還會偷偷哭泣。這個時候她總會湊過去問奶奶怎麽了。她只是說沙子迷了她的眼睛。
五
她把這封信和照片帶給了她媽媽。看完之後,她媽媽眼裏噙滿了淚水,拿著照片的手壹直在顫抖。她說:“我長這麽大,還是第壹次見到父親。”
“奶奶從來沒跟妳說過爺爺?”她問。
“就說妳爺爺是軍人,在戰爭中犧牲了。”
“益民是我爺爺的名字嗎?”
“是的,沒錯。妳祖父的名字是張壹民。”
“自從爺爺走了,壹點消息都沒有?”
“嗯,我不確定,但我記得壹件事。”
“什麽事?”
“應該是1988的春天。那天,妳奶奶不在家,家裏只有我壹個人。突然進來幾個穿制服的人,說要查戶口,問這裏有沒有壹個叫李涵梅的人。”
“李寒梅?”
“但我不知道李寒梅是誰,所以就告訴他們我不知道。他們還讓我拿出戶口本,但上面只有妳奶奶和我的名字,而且妳奶奶的名字不是李寒梅,而是李寒梅。他們發現不符合,就走了。後來妳奶奶回來了,我跟她說了這件事。妳奶奶說她以前叫李寒梅。”
“她後來為什麽改去李寒梅了?”
“據說剛解放的時候,賬算錯了。”
“怎麽會錯呢?”
“當時沒人把名字當回事,隨口說了壹句對方還記得是什麽。”“韓梅”和“韓梅”聽起來很相似
“哎,沒想到這個錯誤,我錯過了我的人生。”
“不過,我當時也沒去想這件事,慢慢就忘了這件事。”
“那肯定是爺爺找奶奶。”
“嗯,現在想來,應該是吧。”
“但是我錯過了。”
“是的。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父親。”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手裏的信全濕了。
聽了媽媽的話,她心裏很不好受。她突然想為媽媽做點什麽。她應該去查查她爺爺的下落。雖然爺爺活在世上的可能性很小,但就算活著,也快100歲了。
她想起自己有個高中同學叫小李,畢業後在派出所負責戶籍管理。她想問她是否能幫忙。
六
星期天,她邀請小麗來家裏。她把找爺爺的事告訴了小麗。
“我們的戶籍辦公室都是解放後建的檔。在此之前,離開或失蹤的居民都沒有登記。”
“那還能找到什麽其他渠道?”
“現在兩地開放了,很多臺灣省老兵回大陸探親。聽說有個海協會。妳可以聯系他們,也許還能幫忙找到退伍軍人的信息。”
根據小麗提供的信息,她與海協會的工作人員取得了聯系,並告訴了對方她爺爺的名字和奶奶的情況。工作人員表示會盡快幫忙找到,如果有爺爺的消息會馬上通知她。
大概過了兩個月,終於接到工作人員的電話。
“妳好,譚雪女士,我是海協會的工作人員張帆,尋找老張曼益民的事情有了壹些進展。我們發現了壹個老人,他被懷疑是張壹民。他住在老人康復中心,已經98歲了。由於他目前神誌不清,所以無法進壹步確認。我們聯系了他的養子張思源,他說他可以提供老人年輕時的照片。所以,妳也在這裏發了老人的照片,做了對比。”
她翻拍了爺爺的照片,用郵件發給了工作人員。幾天後,她在電腦上瀏覽新聞時,提示郵箱裏有新郵件。她打開郵箱,發現郵件來自張帆,還附有壹張照片。上面那個人四十多歲,穿著軍裝,很帥。她趕緊拿出爺爺的照片,兩張照片拼在壹起。是的,是同壹個人。只是這張照片比她手裏的那張要老壹些,五官沒怎麽變化,只是眼角多了幾條皺紋。
她把照片給媽媽看,媽媽連連點頭說好,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七
壹個月後,她和母親登上了去臺灣省的飛機,準備去見老人。雖然從對方提供的信息來看,年齡、外貌、身份基本確定這個老人就是她爺爺,但還需要進壹步確認。因為這些只是單方面的資料,所以我在老人身上沒有找到任何與我奶奶有關的信息。所以有些事情,還要當面問老人。
但是不知道老人這次去的時候有沒有意識。聽說老人的狀況不太好,快不行了。不管他是不是他爺爺,她都會帶她媽媽去見他。
母女倆壹下飛機,就看到人群中有壹個人,手裏拿著壹個寫著她名字的牌子,往這邊看。他們上前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原來他是張思源,老人的養子。
出了機場,張思源帶著母女倆上了壹輛車,直奔康復中心。
三個人壹邊坐車壹邊聊天。從交談中得知,老人幾個月前突發重病,壹直住在老年康復中心。這位老人沒有兒女,他的妻子十年前去世了。張思源是壹名誌願者,經常去孤寡老人的家裏做誌願者。因為和老人很投緣,老人就把他當幹兒子。
當她問張先生是否找過他在中國大陸的家人時,張思源說他不知道。他是十年前認識的老人,退伍軍人回鄉探親1987。
他說老人很少向他提起過去。老人總喜歡壹個人坐著發呆,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壹動不動。有時候妳壹坐就是壹下午。
八
康復中心裏非常安靜。老人躺在單間病房裏,臉色蒼白,雙眼緊閉,鼻子上戴著氧氣罩。他看不到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妳能醒過來嗎?”媽媽問醫生。
“有時候清醒,有時候迷茫,最近越來越不清醒了。”
“妳大概什麽時候會醒?”
“這很難說。妳可以和他談談。如果妳受到外界的某種刺激,妳可能會醒來。”
醫生出去了,母親坐在老人床前,淚流滿面,十分凝重。
“老人家,我是大陸人,我父親也叫張壹民,已經在臺灣省待了49年了。我媽媽的名字叫李寒梅。不知妳是否認識她?”母親試了試,湊在老人耳邊問,眼裏滿是期待。
老人沒有動,眼睛繼續閉著。
母親繼續講,說老家的名字,老家的風景,老家的親人。說著說著,老人的眼睛終於轉動了幾下,然後慢慢地睜開了壹條縫,壹只枯瘦的手無力地舉了起來,表情看起來很焦慮。嘴巴動了動,好像要說什麽,但聲音很小。
當張思源看到這壹幕時,他湊過來把耳朵貼在老人的嘴上,想聽聽老人在說些什麽。
過了壹會兒,他點點頭,對母女倆說:“妳說的話,我爸爸明白。他說他很興奮看到家鄉的人,但他說他不是妳要找的張壹民。他來臺灣省之前,家住東北,不在上海,也沒結過婚。”
“怎麽會這樣?我看過老人年輕時的照片,跟我父親壹樣。”然後把打印出來的照片給老人看。
“我再問壹遍。”張思源接過照片,又把情況告訴了老人,然後繼續把耳朵貼近老人的嘴,仔細聽著。
"父親說照片上的人是張壹民,但不是他。"
“那妳爸爸叫什麽名字?”
"我的父親也叫張壹民."
“難道是同名同姓,搞錯了?但是為什麽妳父親的照片會在這裏?”
“我也很困惑。我在父親的文件櫃裏找到了這個。”
“這是他老人家唯壹的照片嗎?”
“年輕的時候,我發現了這樣壹張穿軍裝的照片。因為他的名字“張壹民”寫在背面,我以為這是我父親的照片。現在真的不像我爸爸了。我爸爸的臉比這個人的長,眼睛比他的小。不過老照片不太清楚,穿軍裝看著也差不多。”
說到這裏,每個人都有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所以張思源繼續和他的父親交談。最後,他讓他母女在這裏等壹會兒,說他爸爸讓他回家拿點東西回來。
九
當他再次回來時,張思源手裏拿著壹個信封,說:“這是張先生留下的,壹直由我父親保管。”
“那我爸爸他……”
“對不起,我剛聽父親說,他老人家早在2002年就去世了。”
雖然從未見過老人,但母女倆聽到這個消息都驚呆了,淚流滿面。本以為能遇到老人,沒想到老人早已去了天堂,看到的都是他的遺產。
她拿起包,發現裏面有壹大堆信件和壹本日記。其中有十幾封信,每封都蓋著“查無此人”的紅章,但都是退回的信。收信人都是她的祖母李寒梅,地址應該是她在上海居住時的舊地址,日期也是在她祖母搬家之後,所以信件被退回是合理的。
信上的筆跡和她在梳妝臺上發現的壹模壹樣。是我爺爺寫給我奶奶的。每壹封信都流露出老人對家鄉、妻子和女兒深深的思念。老人壹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鄉,但由於參軍時腿部受傷,行動不便,壹直沒能如願。
老人的日記本很厚,是墨綠色的硬殼布日記本。上面的金色文字和圖案早已模糊不清,書脊和封面的連接處已經開裂,裏面勉強貼著透明膠帶。深藍色的硬筆字,帶著時間的印記,早已與泛黃的橫紙融為壹體。
看到這本舊日記,她仿佛看到了壹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坐在面前,向他們講述著自己的壹生,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原來這位老人在臺灣省壹直沒有再婚。在能夠與大陸交流之後,他給她的祖母寫了許多信,但所有的信都被退回來了。後來通過壹個民間組織幫忙找,但是調查發現她奶奶早就搬出上海了,後來去她奶奶家住的地方找,也是沒找到。從時間來看,1988,派出所來查戶籍,找李寒梅,也就是她爺爺在找她奶奶。
老人身體壹直不好,腿上做過多次手術。在他去世之前,他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給了與他同名的張壹民。兩人在壹個退伍軍人協會認識,背景相同,所以壹拍即合。雖然她的祖父是上海人,張壹民是東北人,他們的性格不同,但他們非常友好。在東北的張壹民看到她的祖父很孤獨,總是建議他再婚,但他拒絕了。他說,只要妻子活著,他就不能再嫁。但沒想到,夫妻二人直到去世都沒有再見過面,兩人都沒有再婚,默默遵守著當年的約定。
去世前,老人請求張壹民繼續幫助他尋找妻子和女兒。如果他找到了,他會把骨灰帶回家鄉,留下樹葉。老張曼壹民從未停止尋找,但他從未找到。但是她爺爺的信息是在海協會註冊的,所以這次她很容易就聯系到了張先生。
10
告別老人後,母女倆在張思源的帶領下,來到殯儀館的骨灰存放中心。70年後,異鄉老人終於見到了家人。黑白照片中的老人心地善良,滿頭白發,歲月的滄桑和無奈在臉上的溝壑中展露無遺。只是他不能再擁抱他愛的人了,就像日記裏寫的那樣。只有壹個冰冷的骨灰盒在他親人的指間傳遞。
陽春三月,通往墓地的路邊開滿了白色的桃花,微風壹吹,地上的桃花如雪。
她和她的母親為他們的祖父母舉行了聯合葬禮。等了半個多世紀,這對情侶終於以這種形式走到了壹起,藏在梳妝臺裏的結婚照被放在了他們的墓碑上。夫妻倆在陽光下微笑著望向遠方,仿佛這段時間從未過去,停留在按下快門的那壹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