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張悅然的書的文章(詹妮弗在鼻子上)

作者:張悅然轉載自:小說閱讀網

當洪水來到花棉鎮時，已經是黃昏了。那天天很黑。不知道為什麽蘋果攤主不關攤，炒貨的機器還在運轉。主婦手裏拿著白米飯準備吃飯，卻在竈臺前站了很久，沒有把米飯放進鍋裏。壹切似乎都在等著天黑，它在不安地等著什麽。彩霞像咬破嘴唇的鮮血壹點壹點滲出，漸漸溢出整個天空。

女仆剛剛給他換了壹件麥稭睡衣，現在他身上沾滿了肥皂的味道。離吃晚飯還有壹段時間，他從躺著的位置可以看到壹點天空。天空很亮，特別紅。像許多夜晚壹樣，他聽著小販們在關攤前的最後努力，漸漸睡著了。然後他聽到了洪水的聲音。然後傳來了女人的哭聲，孩子的哭聲，房屋的倒塌聲，牲畜的哀嚎聲。再往外看的時候，感覺整個天都要被掀開了。

過了幾分鐘，他確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洪水來了。開始的幾分鐘他很不安。他聽到壹個身材魁梧的人在喊，他猜想這個人壹定是在帶領全鎮人逃命，於是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不停地在身體兩側搖晃著手臂。但是大家都逃得很快，很快整個鎮子就只剩水下了。他也慢慢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地叫了兩次女仆的名字，但沒有人回答。他確信每個人都應該離開。這時，壹股小水流已經沖了進來，最先浮上來的是壹個深綠色的塑料盆。

當她進來時，他正準備和上帝談他的最後壹個願望。其實他並沒有壹個明確的願望，只能回憶過去，希望能找到壹些遺憾讓上帝幫他彌補。然後她進來了。她漂進來了嗎？因為她是個很矮的老女人，沒有拐杖幾乎站不直，更別說走路了。她差點被漂浮的塑料盆絆倒，但還是沒看自己的腳。她看著他。盯著他。奇怪的是，她沒有被他的外表嚇倒。相反，她很快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沒有聽錯，在巨大的水聲和盆地碰撞的聲音中，他聽到小老太婆在叫她的名字:

“匹諾曹！”

“我是珍妮！”老婦人終於抓住了床邊的把手，低著頭對他說。他不喜歡人們在這個糟糕的時候拜訪他，但他不得不承認，珍妮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中仍然是壹個讓他感到舒服的符號。他和珍妮，他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四十，四十五，也許更久。在他的心目中，珍妮是壹個臉頰上有雀斑、圓頭的小女孩。她現在就像壹個被經歷了曠野四季苦難的農民拋棄的爛蘋果。

“珍妮，妳逃命吧，妳看，我動不了了。我的鼻子太長。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只能這樣躺著過日子。”他和珍妮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煙囪般的鼻子上。他認為珍妮已經發現他的房間是特制的，天花板特別高，但即使如此，他的鼻子也幾乎碰到了屋頂。鼻子上滿是像生長在惡劣環境下的樹壹樣的劃痕，很多地方都被損壞了。圓形和橢圓形的洞隱藏在這條緩慢的蟒蛇後面，就像閉不上的眼睛。鼻子已經變得很細了，風再大壹點就要斷了。

他淡淡的嘆了口氣，說:“其實這還不是我最難過的事。最讓我難過的是，我所有的眼淚都流進了我的嘴裏，因為我只能躺下來生活。”

這時，皮諾奇想，也許他最後的願望應該是重新坐起來流淚。也許那水可以比這次洪水更大。

珍妮第壹次見到皮諾奇是在她的後花園。十歲的珍妮剛剛學會簡單的手工編織。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午後的陽光把她的臉曬得通紅。在那個季節，玫瑰的香味非常濃郁，皮諾奇就躲在玫瑰花叢後面。他穿著壹雙閃亮的紅色小木鞋。珍妮非常喜歡紅色，所以她對紅色非常敏感。她的眼角碰到了那只小紅鞋的光。她大叫壹聲，“誰在後面？”白玉堂從屋裏吱嘎壹聲，然後木子出來了。那時候他的表情很少，連臉紅都沒有。

“就因為妳是木頭，他們就欺負妳？那他們怎麽不欺負他們那桌，看他們爸爸打不打他們！”珍妮生氣地說。皮諾奇沒有說話。他仔細地看著他和她的身體。真的不壹樣:珍妮粉嫩嫩的，他的膚色更黃，有壹股刺鼻的新鮮油漆味。他真的希望每個孩子身上都有壹罐顏料，黃色的最好。

“他們用火柴燒妳嗎？妳不會真的著火了吧？”珍妮又問道。皮諾奇搖搖頭。

“那倒是，不過，妳真的是妳父親造的嗎？是不是就像給燒柴火的木頭釘釘子那麽簡單？那我能做個木頭小人嗎？”珍妮摸著皮諾奇堅硬的手臂，好奇地問。

“我父親做的。但是妳不能。我的父親是壹個偉大的木匠。”

珍妮有點沮喪，沒有再問任何問題。他們兩個在她的葡萄架下站了很久，珍妮才意識到皮諾奇的心情應該更糟。於是她像拍木箱壹樣拍著皮諾奇的肩膀，很用力地說:“不要緊，他們不跟妳玩，我跟妳玩。”我喜歡木制人物。”皮諾奇擡頭看著珍妮。他認為他應該表達他的感激，但是他不會。連我的眼睛都沒有濕。那時候，我們的英雄還沒有學會哭。

“在聖誕節，人們會互贈禮物。聖誕樹在屋子中間轉來轉去，火雞在鍋裏蹦來蹦去。很有意思。”珍妮在平安夜給皮諾奇畫了壹幅美麗的聖誕藍圖。但是當聖誕節來臨的時候，皮諾奇發現聖誕樹和火雞都沒有來他家。他的父親坐在沙發上擦亮了壹個昂貴的木制煙鬥。時間過得很慢。皮諾奇第五次溜出門去看別人的窗戶。那個高高的，閃閃發光的綠色家夥站在中間，所有人都圍著它跑。

皮諾奇悲傷地坐在門階上，嘈雜的鐘聲讓他昏昏欲睡。直到後來，他才被珍妮叫醒。那天珍妮的臉是草莓色的。她壹定吃了很多美食，還在皮諾奇面前跳舞。然後她立刻感覺到皮諾奇的房子裏空無壹人，黑暗中沒有壹絲光亮。

“妳父親真是個怪人。他沒有朋友嗎？”珍妮把她的草莓臉貼在窗戶上，朝裏面看。她看到木匠獨自坐在房間中央，嘴裏叼著煙鬥。

“算了，別管他了，我給妳帶了聖誕禮物！”珍妮從她的郵差包裏拿出壹個柔軟的東西。

“什麽是什麽？”皮諾奇大聲說，他覺得自己的臉很快變成了草莓色。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汩汩的泉水壹樣冒著熱氣。

“啊，是我織的厚外套。穿上誰都看不出妳是木頭做的！”珍妮從袋子裏抖出來壹件毛絨絨的海軍外套，但她沒有馬上遞給皮諾奇，而是用雙手把它舉過頭頂。

皮諾奇等了很久才說完這句話。他急切地說:“哦，妳真好！我有多愛妳，珍妮。快給我！”然後壹只手抓住珍妮的胳膊，另壹只手迅速抓住已經屬於他的外套。其實大衣挺粗糙的，已經有很多地方掉線了，露出亮晶晶的裏子。但這是皮諾奇壹生中的第壹件衣服，它會讓他過上真正的男孩生活。

皮諾奇舉起無法彎曲的手臂，掙紮著伸進外套的袖子裏。最後，他壹絲不茍地系好了每壹個扣子。然後他沖到大窗戶前仔細看看自己，又轉過身來。

“現在，妳還能看出我是木頭做的嗎？”皮諾奇縮了縮，把自己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問。

“呃——說話的時候閉上嘴。不然大家都會看到妳嘴裏的大釘子。”珍妮走上前，撩起皮諾奇的上唇，看著裏面的許多釘子，皺起了眉頭。

洪水繼續湧來。他側身看了看，發現水沒過了珍妮的小腿。她顫抖著，幾次差點掉進水裏。他壹點也不能躺下，現在就像他在船上自在，而她在水裏掙紮著拉著船。

“妳沒有拐杖嗎？”他責備地問道。他當然不會知道，自從他離開後，她就沒用過任何木制的東西。她這麽多年壹直在關註木頭與生命的關系。上次壹個魔術師來到鎮上，他從壹個木盒子裏變出了壹個女孩，珍妮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她跟著魔術師走了很久，壹直問這個人是怎麽做出來的。

“假的！這只是壹個詭計，我已經告訴妳很多次了！”魔術師搖了搖袖子，跳上了他的馬車。那個女孩正坐在馬車裏嚼著壹塊面包，那匹馬踢了起來，把珍妮遠遠地甩在後面。

“那麽，妳抓住我的鼻子。來吧，趁它還強壯。”皮諾奇命令珍妮。

她猶豫了，因為這真的很奇怪，但她抓住了它。冰棍在她手裏壹點壹點變熱。

“嗯，妳怎麽能找到我？”當她站穩了，壹切稍微平靜下來，他問，這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要找到壹個罕見的長鼻子的人並不難。以前不找，現在知道不找，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我的健康越來越差。”珍妮笑的時候，皺紋像漣漪壹樣在他眼前擺動。

“嗯，妳猜我的鼻子會永遠長下去嗎？”他覺得有點刺痛，馬上問。

鼻子長在臉上，怎麽不漏？事實證明，他不會撒謊。壹點謊言都沒有。不。他只要說壹個小謊，他的鼻子就會長半英寸。他甚至能聽到木頭生長的聲音。

“這太可怕了！我父親是個巫師。他為什麽要這樣創造我？”皮諾奇在珍妮面前大聲抱怨。

“壹定是妳媽媽騙了他，跑了。所以妳父親討厭壹切騙人的活動。”珍妮很聰明，能得出這個結論。

“是這樣嗎？”

皮諾奇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現在的問題是他非常討厭這個小鎮。他恨他的父親，甚至恨所有健康的孩子。他受不了所有來自背後的攻擊，所有的嘲諷和鄙視。他總是懷疑珍妮會在背後嘲笑他。她總是笑，誰知道她在想什麽！

“我想離開這裏，”皮諾奇用手指摸了摸鼻子，發現它已經像小樹苗壹樣長大了，非常強壯，聞起來像綠色的木頭。他摸了壹遍又壹遍，突然對自己的鼻子產生了強烈的愛。“我不能允許我的鼻子被人嘲笑！”"

他離開城鎮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確信他唯壹的朋友珍妮還在睡覺。他有時忽視她。她是壹個健康的草莓色的孩子，過聖誕節。

長著三英寸長鼻子的皮諾奇離開了小鎮，從此杳無音信。

她停頓了壹下，說:“我知道妳的鼻子會壹直變長，因為我記得妳跟我說過的話。妳說有時候妳撒謊是為了獲得壹些新的嘗試。我相信，這種嘗試永遠存在於妳的生活中。”她擡頭看著畸形的長鼻子。

“是的，我喜歡新的嘗試。妳不問我這些年做了什麽。每次撒謊都是值得的。我通過謊言得到了我想要的壹切。為什麽不呢？既然我們根本做不到，為什麽不樂壹樂呢！”

但她好像沒聽見，瞇著眼睛說:“我還記得妳第壹次撒謊。”

“我記得那天妳父親讓妳送壹個木箱給住在鎮中心的壹戶有錢人家。我支持妳。那家的房子很大，玫瑰墻很高，裏面沒什麽好看的。到了大門口，妳對我說:“妳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出來。"

但是過了很久妳才出櫃。妳捂住臉。讓我看看妳的鼻子。

所以妳看到那個富家女在吃巧克力。那時候妳沒有吃巧克力。妳看著那個棕色的、甜蜜的、柔軟的小東西在壹瞬間融化在年輕女士的牙齒之間。妳真的想試試。只是取悅這位年輕的女士，告訴她她有多漂亮。妳有多喜歡她。嗯，當然可以，但是妳說出來，臉絕對不會紅。但事實上，她又瘸又醜。妳說了壹些妳不想說的話。當妳得到巧克力作為獎勵並把它放進嘴裏時，妳已經發現妳的鼻子變長了。我看到妳狼狽逃跑的時候鼻子有壹寸長。但是妳告訴我妳認為這是值得的，因為妳吃了巧克力。多麽有價值的嘗試。"

當她說完後，她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她確實看到壹股小水流進了他的嘴裏。她想知道他花了多長時間學會哭泣。

良久，他突然嘿嘿笑了。

“妳錯了！這不是我第壹次撒謊了。我第壹次撒謊是在妳給我毛衣外套的時候。妳記得我告訴過妳我有多愛妳嗎？事實上，我只是壹塊木頭。我怎麽知道什麽是愛？嘿，快來敲我，我是空心的，我根本沒有心臟和肺！”他指著心臟的位置，高興地說，並用手指拍打著身體。

她怔怔地看著他，聽到了他身體咚咚的聲音。可是突然，她連連搖頭說:“不，不，不是這樣的！如果那真的是妳第壹次撒謊，為什麽妳的鼻子沒有變長？”

他不耐煩地說:“總之，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妳。請快去，不要自作多情。”他的話音剛落，她就聽到吱吱作響的木頭在伸展。她擡起頭，發現他的鼻子又長了起來。然後她知道他又在撒謊了。

“妳不能否認妳的感覺。”珍妮輕聲說道。

“但是我希望妳離開這裏。為什麽要白白送命？”他突然用低沈悲傷的聲音回應她。

“妳能不否認過去的感情嗎？到最後壹刻還在撒謊的人應該感到羞恥。”珍妮大聲說，哭得像個小女孩。他艱難地舉起手，碰到了珍妮。她耐心地說，語氣就像慈愛的父親哄著他的小女兒:

“珍妮，如果我當時沒有離開，留在妳身邊，我會感到不快樂，也會永遠做壹個善良純潔的傻瓜。因為我看不到更大更遠的世界。我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所以我會知道妳是最適合我的。現在，雖然這條路的代價可以用沈重來形容，但我終於知道，妳才是最適合我的。”他的話很溫柔，她低頭壹看，發現水已經溢出了他的下巴，馬上就要溢出他的鼻子。珍妮去擡起他的頭，但是因為那個巨大的鼻子，她真的無法承受頭部的重量。她知道他快要窒息而死了。她忙活了很久沒有任何起色，只有水越來越猛烈地湧進來。

“匹諾曹，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愛情的真諦。它願意。壹個人壹旦願意去愛壹個人，就會全身心投入，為他做壹切，就會覺得幸福，永遠不會後悔。妳不覺得這樣的感情很美好嗎？而妳的提前離開，讓愛妳的人無法為妳做任何事。現在終於可以做到了。我願意和妳在壹起，和妳壹起離開。這是我最後的選擇，包含了我從少女時代到現在的感受。”她俯身吻了皮諾奇的臉頰。“隨便，就說好了。”

然而，皮諾奇沒有回答，水已經溢出了他的鼻子，遮住了他的眼睛。

珍妮把臉貼在皮諾奇浸在水裏的臉上，溫柔甜蜜地說:

“所以妳答應了，皮諾奇。好啦，好啦，我們現在好好睡壹覺吧。”

她躺在皮諾奇的身上，臉貼著他的胸口，等著水漸漸淹沒她。他的胸腔裏沒有波動的聲音，只有水和洪水壹波壹波湧來的聲音。

“晚安，皮諾奇，晚安，我親愛的小木頭人。”

這是壹個相當安靜和美麗的結局。但不甘心的孩子總喜歡讓父親加上“皮諾曹的鼻子後來開花了，是壹朵大紅色的愛心花。”

“那是詹妮弗，”孩子堅持道。“詹妮弗在皮諾奇的身體裏。因此，它們不能分開。”他壹邊說著，壹邊用彩筆記錄下了那個美好的瞬間。他為自己安排的大團圓結局感到自豪，於是咯咯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