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慶後:為什麽我不贊成裸捐
“首先要為社會創造財富;第二,先把自己企業的員工弄好,讓他們生活富裕起來,收入不斷提高;第三,有錢了之後再做點慈善事業,幫助它培育造血功能” “讓管理層接班也沒問題” 《中國慈善家》:去年以來,“中國首富”壹直是妳壹個最受關註的身份,那麽“首富”這個名號對妳來說意味著什麽,是否會帶來壓力呢? 宗慶後:這個名號實際上是對企業價值、社會責任的壹個認同。我是賣水的,既沒有搞過暴利行業,也沒有搞過錢權交易,經營操作都很透明,所以也沒什麽擔心的。“首富”其實還有壹個好處,就是使招商變得容易了,所以尋找合作可能會更加方便,尤其是西方,很相信這個東西。 《中國慈善家》:財富可不可以多元化地來理解? 宗慶後:對財富的理解確實還要進壹步解放思想。我們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為什麽經濟發展得快,第壹步就是打破平均主義大鍋飯,工廠搞了個人承包制,農村搞了土地承包制;第二步允許老百姓擁有私有財產,而且鼓勵妳發展民營經濟,調動壹批人創造財富的積極性。 《中國慈善家》:現在中國社會很關註企業接班人的問題。像妳這壹代的創業者,如何將這個棒接給第二代? 宗慶後:妳所說的第二代,也就是所謂的富二代啊。我敢說最起碼壹半以上不會接班,因為第壹代的創業者應該都比較窮困些,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第二代大多數都去國外讀過書,所以他的文化水平普遍比較高,想法也不太壹樣。因為我們從事的都是壹些比較低層次的行業,他們想幹的可能就是別的壹些行業啊。他們要是不願接老爸的生意也可以,做另外的生意都是可以的。 《中國慈善家》:年輕人可能向往更高端更酷的壹些新商業模式吧!我們知道妳的女兒宗馥莉小姐很優秀,妳有沒有考慮過:將來是培養自己的女兒,還是培養另外的經理人? 宗慶後:關於這個接班問題,我認為就是讓管理層接班也沒問題啊——股權可能是子女接,管理者可能是管理層接。當然現在中國企業的管理層還沒成熟起來,但我想將來人們的壽命比較長,像我們這批人可能還能夠幹些年吧。這些年我們也把自己的企業慢慢給規範起來了,像我這些年也是在管理層上慢慢規範,並且也在分期授權,確實也在培養壹批能夠頂上去的管理層接班人。 “扶植成壹個產業,給它造血功能” 《中國慈善家》:妳是怎樣參與慈善的? 宗慶後:中國有句古話叫“救急不救窮”,救窮是越救越窮,這是我認同的理念。我們碰到大的自然災害,捐得就比較多。救窮就得幫窮困的人建立自我造血的能力吧。娃哈哈每年過年時都會參與“春風行動”,好幾年我們都是捐了幾百萬的。 《中國慈善家》:妳對“慈善家”如何定義? 宗慶後:我認為首先要為社會創造財富;第二,妳先把自己企業的員工弄好,讓他們生活富裕起來,收入不斷提高;第三,妳有錢了再做點慈善事業,但是做慈善也還是得幫助人培育造血功能。最高境界就是妳要為社會創造財富。 《中國慈善家》:在慈善方面,我發現妳有很深的教育情結。 宗慶後:娃哈哈的前身是校辦企業嘛。當然,再往前講,我母親退休前壹直是小學教師,我自己又是初中畢業就讀不起書了。我想今後國家能不能培養出人才,關鍵就在教育,下壹代有文化才能把國家建設好。但我處在做企業的位置,關鍵還是要幫助人家培育造血功能,讓他們勤勞致富、真正脫貧。所以,我們在很多貧困地區、少數民族地區、革命老區建了很多工廠,按照經濟規律,是不應該到那個地方去建廠的。 《中國慈善家》:妳會時不時去看壹看妳在這些貧困地方建立的工廠嗎? 宗慶後:我肯定要去看的,從建廠、選址到投產都會去。投產後每年也要去看的。 《中國慈善家》:怎麽選擇援建哪些地方和項目? 宗慶後:目前為止,大多是政府分下來的對口任務,有時也是地方自己找我們的。 《中國慈善家》:第壹個做的扶貧項目是哪個? 宗慶後:我們第壹個扶貧投資在涪陵,也是三峽庫區。那是1994年,當時省政府動員我們去對口支援,有領導也對我說了,風險太大了。但我已經跟人家承諾了,所以還是堅持做下去了。當時那裏的工廠破破爛爛的,工資也發不出來,我們全給收下了,有壹個酒廠、壹個糖果廠、壹個飲料廠,還有壹個罐頭廠。 《中國慈善家》:當時投入了多少資金? 宗慶後:我們剛開始投了4000萬,後來又不斷在增加投資。現在已經有四期投資了,還在別的地方建立了分廠。當時它那個地方四面都是山,建廠房很困難,打地基都要靠人往下去挖洞。 《中國慈善家》:現在這些工廠是什麽情況? 宗慶後:我們去了以後應該帶動了壹大輪投資,現在留下的工廠裏面,我們的算最好的了。因為我們做得比較好,政府有扶貧任務也就都願意交給我們做,貧困地區也願意來找我們。這些項目都發展得很好,不少都是當地數壹數二的利稅大戶,所以我們跟達能打官司,很多地方政府都支持我們,因為做了貢獻嘛。 《中國慈善家》:有沒有妳們自己主動尋找的? 宗慶後:很少,基本都是國家任務。比如1997年全國工商聯讓我們到西藏去扶貧,去考察的企業很多,但那次只有我給投資了。 《中國慈善家》:妳不怕風險嗎? 宗慶後:任何事情都有風險,我們是扶貧,所以就算有風險也還是要去做的。我們去的時候都是荒無人煙的地方,都需要我們去考察,就跟拓荒壹樣。如果真的要脫貧的話,就要把它扶植成壹個產業,給它壹個造血功能。我們投資的工廠都力爭做到當年投資當年投產。 《中國慈善家》:妳所扶貧的地方解決多少人的就業問題? 宗慶後:娃哈哈現在大約是3萬人,杭州就有幾千人,其他大部分在貧困地區吧。 “我是實實在在地做事” 《中國慈善家》:在妳的慈善觀裏,簡單地捐款只是“輸血”,而妳更偏重的是“造血式”扶貧。這與好多企業家做慈善的方式不壹樣。 宗慶後:我提倡“造血”,但“輸血”我也做了很多啊,比如我們也捐了很多希望小學,我記得有壹年就捐了二十多所,因為希望工程還比較規範嘛。但為什麽我不贊成裸捐呢?資本讓妳在能創造財富的時候創造更多的財富,妳全部送完了就沒有創造財富的能力了嘛。 《中國慈善家》:妳關註妳所捐助的公益項目的落實嗎? 宗慶後:我沒有辦法關註啊,中國還沒有建立起真正透明慈善制度。捐錢後無法知道給誰了,捐了就捐了。 《中國慈善家》:其實現在有辦法關註的。去年福耀玻璃(10.80,0.07,0.65%)的老總曹德旺(專欄)與扶貧基金會合作的西南五省兩億捐助就開創了中國慈善問責第壹單。 宗慶後:我現在精力也顧不過來的,覺得總還是發展企業要緊吧。 《中國慈善家》:妳在慈善方面怎麽評價自己? 宗慶後:我覺得我是實實在在地做事。 《中國慈善家》:妳壹直強調企業家做慈善的前提是先搞好員工。妳的公司有1.7萬多名股東,是不是全員持股? 宗慶後:所有員工,三年以上就可以持股,按照技能、工齡、工錢,不同級別。1992年就開始這樣做了。這個效果蠻好的,壹是要增加老百姓的資產性收入,二是使員工真正當主人。 《中國慈善家》:妳覺得妳的慈善觀念和中國輿論普遍認同的觀念壹樣嗎? 宗慶後:有點不壹樣啊,他們是捐多少錢就算有多大慈善心。我是幫他們富裕起來。 《中國慈善家》:其實妳的慈善觀可能更符合現在提倡的企業社會責任。但老百姓的觀念可能確實不壹樣,為此妳覺得輿論給妳的壓力大麽? 宗慶後:壓力是肯定有的,但我這個人抗壓還是比較強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最希望建中國的諾貝爾基金會” 《中國慈善家》:妳怎麽看待自己幾百億的資產? 宗慶後:它是社會的,所以還要再投資,再創造就業機會。 《中國慈善家》:很多企業家到了壹定階段就會思考他的財富到底何去何從,在美國幾乎所有大企業家都成立了自己的家族基金會,然後壹代壹代地往下傳。 宗慶後:他們的遺產稅很厲害,他們的資產是死的,而不是活的現金,要繼承財產就得交遺產稅,他們交不起! 《中國慈善家》:所以妳覺得中國目前還是不適合推廣這種家族基金會的做法? 宗慶後:我現在不同意這個做法,還是鼓勵去投資,但以後或許也是趨勢吧……我覺得,老了幹不動了的時候,也可以拿壹些錢出來這麽做吧! 《中國慈善家》:其實美國富豪做慈善不壹定都是為了避稅吧。比爾·蓋茨就不壹樣啊,他現在可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慈善事業中去了。 宗慶後:他的企業已經有人幫他管了。他自己不用操心,企業壹樣也運轉。我現在還沒到這個程度呢! 《中國慈善家》:妳向往蓋茨這種生活嗎? 宗慶後:如果企業到這個階段,我也願意嘛。其實,我是最希望能建立壹個類似諾貝爾獎基金會,鼓勵我們國人創新。諾貝爾獎老欺負中國人,哪有中國人的份?其實中國人很聰明的! 《中國慈善家》:如果妳建立了類似諾貝爾的基金會,讓妳自己選擇的話,會資助壹些什麽項目? 宗慶後:我還沒仔細考慮過,但主要會是在科研開發上。 《中國慈善家》:妳覺得中國慈善業比西方做得好的是哪些方面? 宗慶後:西方的富人做慈善,很多是合理避稅,基金還是他控制的。中國做慈善動機更純粹吧。西方有的慈善基金是把別人的錢放在自己袋裏的生意,這並沒有增長財富,我們是創造財富搞實業的人。 《中國慈善家》:或許,這恰恰源於我們的制度缺失,而不是動機誰更純粹的問題。妳覺得蓋茨和巴菲特去年來華有沒有對中國的慈善環境產生影響? 宗慶後:其實我倒覺得他們做得不成功,他們後來也不敢說是來勸捐的嘛。 《中國慈善家》:如果當時妳要有時間的話,會去參加他們的晚宴嗎? 宗慶後:也不壹定。那時剛好要去國外參加福布斯的壹個年會,所以沒有去。其實,我這個人不大願意湊熱鬧的。 《中國慈善家》:妳還是那種比較中國式傳統、比較低調的企業家? 宗慶後:本來就挺引人註目的了,再高調壹點更麻煩。 專訪手記 宗慶後樸素的慈善觀,驚人地暗合著國際流行的CSR理論。如何將這種“智慧”加以制度化,是壹個非常重要的中國命題 壹如他的外表很難讓人聯想起這是位頭戴“中國首富”桂冠的實業巨賈,若非與之相聊那樣長的時間,誰也不會把他從牙縫裏擠出的三言兩語,當做什麽振奮人心的“首富箴言”大書特書。 三月初的壹個晚上,在深藏於車公莊大街普通住宅小區的娃哈哈集團北京辦事處,宗慶後剛應付完兩家日本媒體和壹家中國著名財經雜誌的短暫群訪,就立即認真而熱情地接受了我們的獨家特別專訪。於是就有了這期封面故事。這也是我們創刊以來,第壹次以企業家作為雜誌封面人物。 關於財富,關於慈善,宗慶後的大白話裏諸多再樸素不過的理念,實在引人沈思。其中,尤其讓我暗自吃驚的壹點,是問及對“慈善家”的定義時,他給出了這樣的“三段論”答案:“首先要為社會創造財富;第二,先把自己企業的員工弄好,讓他們生活富裕起來,收入不斷提高;第三,有錢了之後再做點慈善事業,幫助它培育造血功能。” 這個“三段論”,顯然不會像他的“首富”名號那樣受人重視,恐怕也難以寫入慈善思想史,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宗慶後所表達的類似樸素的慈善觀,不僅在全國工商聯領導人那裏有著強烈***鳴(見本期論道《對話經濟學家王忠明:慈善是財富的必然邏輯》),更驚人地暗合著現下國際非常流行的CSR(企業社會責任)理論! 還有諸如“我們的財富,目前無非是以個人的名義在掌管,到壹定時候都將是屬於社會的”、“救急不救窮”等話語,壹同構成了大巧若拙的宗式哲學。 其實從更寬廣的歷史視角來看,上述財富觀和慈善觀,壹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第壹代民營企業家的主流看法。這代企業家因日夜奔忙於實業創建和財富積累,雖漸漸掌握些企業社會責任的常識,但對真正意義上的慈善,則往往缺乏更為系統的關註與思考,多在大災大難時以捐款的形式噴薄其愛心,鮮有將慈善作為事業規劃重要方面的。從這個意義上,足見中國首富與世界首富之距。那些流於碎片化而不乏智慧的樸素話語,也將成為壹個時代的典型符號。 然而,究竟如何將這種智慧加以制度化,是壹個非常重要的中國命題。今天,相比在商業上日益表現出對資本的開放心態,對於慈善,宗慶後也表示出壹些“西學東漸”的願望,諸如打算通過建立中國版的“諾貝爾基金會”來鼓勵國人創新,像極了盛裝出發、見賢思齊的虛心學徒。 訪問結束後,壹向低調而強悍的宗慶後,欣然為本刊慷慨題詞——“希望《中國慈善家》雜誌能讓中國更多的富人關註並投身於中國的慈善事業,讓中國的老百姓富裕起來。”這位中國第壹代民營企業家的代言人笑言,他將來要做“《中國慈善家》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