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上小學的時候,農村該是真正的農村,封閉、落後。緣河而住的各個村莊也才通上電。姑姑家就在河的下流,和我們隔著三個村子,中間雖然多山,然而要去並不難。
河流是偉大的移山開路者,沿著她彎曲綿延的身段騎著自行車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到。那個夏天我打扮的很“精煉”,其實就是穿得很少,騎著自行車,壹路歌唱,沿河而下。就在高河村的山腳下,我真準備飛車渡河,卻發現河裏壹個人,全身赤裸,塗滿泥巴,臉上黑的青的都是穢物,頭發臟而直豎,亂七八糟( 我見過的很多瘋子都是這個“發型”,沒想到到了今天,這種發型還真是壹種時髦,大街上人模狗樣的青年多有這種發型的,那天還見到壹個發型如此,但是顏色是狗屎綠的人在校園裏轉悠。我終於明白時髦其實就是過時的跟風,所謂流行,當然是很多人這樣做了,別人才跟著做的,比如流行時裝,總是巴黎等地的人穿過之後不想再穿的時候,中國人才大肆流行;比如這個亂七八糟朝天叫的發型,至少那些瘋子在十幾年前就流行了 )。
我嚇了壹跳,知道此君是個瘋子,壹時不知如何是好,過河還是不過河,還真是壹個問題!過吧,怕他突然襲擊;不過吧,眼看著過了河上了山就到姑姑家了,總不能為山九仞功虧壹簣。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及時停住,壹腿架在車上,壹腳撐地,就看著他。
只見他拾起雞蛋大小的石頭不斷地打堆在地上的壹塊臟兮兮的紅布。打夠了之後,拿起紅布往身上壹披,對我不屑壹顧,在河裏濺起老高的水花就跑了下去。我看著他的光腳,看看自己的布鞋,終於知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句話的意義。
這小夥的事件簡直遠近聞名。他就是高河村的,父親早逝,母親已經老到了傻的地步,他和哥嫂過。他哥的兩個孩子,壹男壹女,都和我在壹個學校上學。他也上學,而且考上了壹個很有名的大學,可是他家從幾輩子前直到他哥嫂,都是務農為生,根本付不起學費。他哥老實而自私,他嫂子信基督而自利,都不願供他上學。這小夥壹時沒轉過腦筋,壹日壹夜不吃不喝不說不話之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家裏收束不住他,除了他哥能以武力壓住他,他誰都不怕。他的叫喊鬧騰,比演員們真實多了。家裏給他壹個人騰出壹間窯洞,他白天在外亂跑胡鬧,晚上回去就鉆進他的窯洞。
那窯洞裏除了壹個大土炕,壹個舊八仙桌之外,壹無所有。他那炕上什麽都不鋪,他上下活動,將土炕溜得跟鏡子壹樣光滑。他在炕中間挖了壹個小洞,拉屎撒尿都從那個洞裏下去。
都說瘋子不易控制自己,可是他從不傷害人。反倒是很多時候被狗欺負,追著他亂跑。我見了他很多次,沒見他傷害過誰,但難免對他有恐懼之心。有時候我會停下來遠遠看看他,壹聲嘆息,無話可說。
有壹次從姑姑家往回走時,我騎自行車在他頭頂的小路上經過,他在河裏抓魚。我往上走,他竟然也順河而上。高河村上面那個村子裏的壹群女孩子正光溜溜的在河裏洗澡打水仗,好幾人和我都是同學。
我心想這瘋子上來她們就遭殃了,覺得好笑。
果然她們尖叫四起,有抱著衣服的,有不抱衣服,光著屁股順河濺起水花就跑。我想這瘋子來得還真快,轉頭壹看, 卻發現他根本沒上來,正朝著另壹個方向大聲喊叫,趕著壹群野山雞。 我想那她們跑什麽嘛,卻看見壹個中年婦女手裏拿著壹根柳條,在河邊追那群女孩子,口裏罵著:“我把妳些不要臉的,這麽大了還……還要不要臉了,等妳回來我打死妳個不要臉的……”原來是壹個女孩的母親忍受不了她們“原生態”的遊戲,下來追她們。我看的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對世事理解不深,見了那瘋子主要是好奇,想法雖有,可是不多。直到很多年後,偶爾想起他,只有惋惜長嘆。 範進中舉而瘋,終究有老丈人那沾滿豬油的壹耳光,竟然好了。他卻這輩子就那樣,冬不知冷,夏不知熱,混沌壹世。
上初中時也見到過壹個瘋子,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還是現在流行的披肩發,只不過是自然亂,臉臟手臟。
似乎瘋子有***同的愛好——都不喜歡穿衣服。
她上身穿著壹件臟兮兮的棉線衣,上面原本斑馬花紋似的線條早已面目全非。可是下身並不穿,好在那件線衣挺長,可以遮住下面,倒比現在姑娘們穿的超短裙還遮蓋的多壹點。
我們那個鄉總***壹個中學,在山頂平原上,那裏有集市,每逢三六九日,人們都到那裏去趕集,置辦家用的,閑逛聊天的,打牌休閑的,挺熱鬧。她似乎也是趕熱鬧而來,總在那不大的集上上下奔走,罵罵人,隨手拿起地攤的東西就吃,別人也沒辦法。
還是在夏天,她突然沖進了學校,校內壹片轟然。我們的校長大人,本來也是個風流好色的人物(這個人簡直是個傳奇,以後會寫的),可是這女人光明正大的赤裸裸倒把他也給嚇住了。他上去大聲呵斥,讓她出去,可是她不出去。
校長動手推她,她就大聲喊:“妳再推我就脫褲子!”其實她根本沒穿褲子,可是她把那臟線衣往上壹提,全無遮擋的顯示出來,校長倒也哭笑不得。
她往學校的鐵大門檻壹坐,叉開雙腿,對著校長。可是被校長壹下子推翻,滾了出去,然後立刻鎖上大門。她在外面爬起來,指著校長鼻子大罵,還抓起土撒他,我們大聲歡呼,覺得她幹得好。可是校長轉身罵我們:“嫖客日下的,妳們看什麽看,我把妳些壞東西……”我們只好作鳥獸散。
傳言,後來聽到傳言,說她進來是找她兒子的,就在我鄰班。當然這只是傳言,沒人去證實。
可是後來就不是傳言了,她兒子確實在我們學校。 但是她不只有壹個兒子,還有壹個小兒子,可惜從院子頂上摔倒院子裏,血肉模糊 ( 西北有很多窯洞是在平地上挖壹巨型長方形深坑,然後在下面三面壁上打窯洞,所以,從院子到頂上平地,壹般至少要十幾米,近五六層樓高的地方,掉下來摔死人那是正常的 ), 從此她的腦子也模糊了。
於是, 她整日在集上甚至鄉裏任何地方奔走找兒子 ,可是壹直沒有找回來。
聽說她丈夫是個很有創意的人,他家的大門頂上不懸字不刻畫,卻是他用紅磚手工制作的壹個“天”字,矗在大門頂上,據他說意思是“頭頂有天,啥都不怕!”但他很怕他這個瘋老婆,我知道。
還有壹個女瘋子,是有壹年臘月在城市裏見到的。她倒是壹個例外——穿著衣服。照例很臟,但是穿得挺多,大概怕冷。在那個商城壹帶,人多的地方來回走動。
她的職業只有壹個——罵人。
可巧我當時經過她旁邊,也沒註意她,誰知壹聲大喝在我耳邊響起,嚇了我壹大跳,還以為仇家找我報仇來了,轉身壹看,她就在我旁邊對著我罵:“嫖客日下的,把那麽多錢拿去給妳大(爸),妳大有多好,都是些畜生,把家透騰了,還把娃整不回來。”
方言夾著含混的口音,真不容易聽清楚,好在她的聲音太大,人人都能聽到。我本來全神戒備,後來壹看她不是罵我,就緩緩走開。壹時圍觀者眾,可是都離她遠遠的站著聽,有冷笑的,有低聲罵的,有嘆息的,有商議猜測的。但是她也就那幾句“臺詞”,翻來覆去的罵,只要是男人,她就指著罵。
她是哪裏人?為什麽瘋了?恐怕只有知情人才知道。我冒昧的猜測,大概是孩子被傳銷,錢給了人卻沒回來,以致她瘋了;或者,屬於家族內的糾紛,因為她後面還有幾句很不明白的話,似乎指的並不是她丈夫;又或者,是他丈夫因為什麽原因將家裏敗光了,還把孩子搭進去。
總之,人世間的悲哀太多,有幸福,當然就有悲慘, 很多時候,悲慘其實就在妳的幸福身邊。 所心痛者,因為很多時候,我們都無能為力。我見過的乞丐、瘋子太多了,各人有各人的悲慘,明了的,不明了的;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太多了。只能借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願大家都有相似的幸福,少壹些不同的不幸。
「把真實生活講成故事:真實生活征集計劃第壹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