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十字路口紅燈亮起，騎自行車的人被迫停下時，按規定應該停
在人行橫道線的後面。
請大家觀察壹下，這條規定是否被很好遵守了。
我敢打賭，妳哪怕觀察壹百次，妳每次看到都是這條規定被冒犯
的情景。
即使交通警察在場，即使再加上幫助維持交通秩序民間值勤人員
也在場，並且就在人行橫道線的路口把守著，這條規定還是照樣被冒
犯。
騎自行車的人，總是盡最大可能地將自行車越過停車線。不能將
前輪整個地越過停車線，越過半個也好；半個也不能越過，越過小半
個也好；如果值勤人員實在盯得緊，連小半個也不能越過，那麽將前
輪壓上停車線，哪怕超過壹點點，也是好的。
本人多年前，有壹次騎自行車時，因為比同排的人越軌嚴重，被
值勤人員抓著車龍頭，硬要我退回去，我礙於眾目睽睽之下的面子，
堅決不肯退讓。綠燈亮起後，值勤人員不肯放我走，雙方爭執起來，
引來了警察。警察查看了我的工作證，知道我是個知識分子，臉色和
緩了壹些，但口氣卻很重。警察說，妳還是個知識分子，怎麽這樣小
小的交通規則也不遵守呢？我被警察訓得很不好意思，趕緊說對不起。
將自行車前輪越過停車線，在時間上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最多
半秒鐘吧。為了占這麽點小便宜，丟這麽大的面子，我覺得真不值得，
真窩囊。
有壹天，為了研究的需要，我和同學們去參觀精神病院。醫生將
精神病人的壹些典型範例，向我們壹壹介紹。其中壹位病人的表現引
起了我的興趣。這位病人除了壹位醫生之外，其他任何人和他說話，
他都毫無反應，似乎什麽也沒聽見。他可以呆呆地靠著桌子站立半小
時、壹小時，甚至更長時間，壹句話也不說。對妳們所說所問的壹切，
他都充耳不聞。而且他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醫生說，這位病人患了
自閉癥，除了他認可的、想聽的聲音之外，其他聲音，他是壹概聽不
見的。醫生說，他可以整天這麽站著，除了喝水之外，什麽動作都沒
有。醫生叫我們觀察他喝水的動作。他身後的桌上放著壹排搪瓷杯，
每個上面都寫著使用者的名字。只見他轉過身，將別人杯子裏的水倒
了壹點在自己的杯裏，然後才端起來喝。
醫生問他，妳自己杯子裏不是有水嗎，為什麽要倒別人的水呢？
這位病人矢口否認。盡管這麽多人眼睜睜看著他將別人杯子裏的水倒
進他的杯子裏，他照樣壹臉無辜的樣子，堅決否認。過了壹會，他又
轉身喝水，仍然是當著醫生和參觀者的面，偷別人的白開水。醫生再
問他，他還是不承認。
醫生向我們解釋說，這位病人並不是故意撒謊。他偷水的舉動已
經完全是下意識的，病人已經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舉動。
是什麽原因導致這位病人做出如此荒誕的行為？
醫生說，這種行為屬於潛意識的心理補償沖動。這位病人年輕時，
妻子被別人拐跑了，不久他又被冤枉打成反革命判刑二十年。出監獄
時，他已經是五十來歲的老人並且患了精神病了。這位病人壹定覺得
自己這壹生，活得非常冤枉非常吃虧。在這種心態的折磨下，久而久
之，就產生了強烈的自我補償心理沖動。當自我補償的心理需求不能
在理性層面實現，就轉化成了非理性的形式。
用偷點白開水的方式來補償倒黴的壹生，這真是神經病。我們都
感嘆說。
我聯想起千千萬萬騎自行車的大眾，在紅燈面前故意越軌的行為。
我覺得兩者之間有類似之處。
超越停車線，哪怕將整個前輪全部超越出停車線之外，從時間的
節省上來說，最多只有壹秒鐘。我們這個民族難道真到了分秒必爭的
狀態嗎？顯然不是的。我們的生產能力和生產效率以及行政效率，與
中等國家相比都是低水平的。這說明大量的時間被我們莫名其妙地浪
費掉了。
壹方面在浪費大量的時間，另壹方面卻為了占壹秒鐘的便宜，不
惜破壞秩序。這是壹種什麽心態在作怪呢？
顯然，是內心深處不願遵守規則、想破壞規則的沖動在起作用。
這種沖動平時在理智的克制下被壓抑著，壹旦有了滿足壹下這種沖動
的機會，並且不用付出過高的代價，理智就會放松對這種沖動的克制，
任其表現出來。
讓自行車超越停車線，就是滿足這種沖動的很好形式。犯規者不
需要為此付出大的代價，只要不做得太過分，通常不會因此受到任何
處罰，就能輕易得到占了小便宜的滿足。盡管這點小便宜是微不足道
的，從理智角度來看，幾乎是毫無用處的。但這時候理智是不會出來
提醒犯規的主人的。內心積壓的犯規沖動，不能在理性層面上得到滿
足，就必然會轉化為非理性的表現。即使在騎自行車方面被強大的力
量壓制著了，它依然會在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表現出來。
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守秩序，違反規則的現象不是比比皆是嗎？
因此要想減少或消除這種現象，最根本的辦法是消除內心深處的
犯規沖動。要消除內心深處的犯規沖動，當然要消除這種沖動產生的
根源。
其根源是什麽呢？
人的本能是趨利避害。其次，趨利避害的方式是從具有榜樣力量
的他人身上模仿來的。
照常理來說，不遵守秩序，違反規則是要受到懲罰的。而遵守秩
序、遵守規則是應該受到鼓勵，至少是不吃虧的。這是就正常情況而
言。但壹旦社會不正常，老老實實守規矩的人卻吃虧，敢於犯規的人
反而賺盡了便宜。尤其當犯規者的地位比壹般大眾高，其產生的榜樣
力量也大，這時他們給社會大眾的示範作用就是引發對犯規的羨慕和
向往。尤其當越來越多遵紀守法的人處於明顯吃虧的不利地位，迫使
他們悔恨自己遵紀守法的行為時，為了平衡自己的心態，自然就會誘
發出渴望犯規的沖動和對犯規得利者的仇恨。但大眾通常是壹盤散沙，
是虛弱無力的，他們的犯規沖動很難得到真正滿足，因此只能尋找替
代性的滿足。說的簡單點，就是偷點白開水。
我們這個社會，自從文革以來，壹步壹步滑向老實人吃虧，奸猾
之徒容易得利的深淵。這使得大眾內心裏的犯規沖動和仇恨，積壓得
越來越大。要說什麽是社會不安定的因素，這才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這樣壹股情緒化的能量，壹旦被某些政治家或宗教家所利用，為
其找到正義的宣泄形式，將其釋放出來，那就不得了了（文革的前車
之鑒，不可忘卻）。
如何才能化解這股危險的能量，或者將其轉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
健康力量呢？
首先，要真正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令行禁止，對任何敢於犯
規者，堅決嚴懲不怠。以起到警戒人心的作用。近年來，貪汙大案、
特大案、特特大案，揭露了壹件又壹件，貪官也殺了壹些。但貪汙現
象並沒減少，警戒人心的作用似乎也沒起到。這說明反貪的力度和廣
度遠遠不夠。反貪只有反到貪官聞風喪膽的地步，才能起到匡救人心
的作用。
不但反貪的力度不夠，而且前幾年在壹些媒體上還不時出現為貪
汙現象辯護的奇談怪論。說什麽貪汙是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潤滑
劑等等。現在貪汙大行其道了，我們走向了真正的市場經濟了嗎？公
開為貪汙現象辯護的理論現在收斂了，可是為犯規犯罪行為變相辯護
的理論還是照樣出現。舉壹個最近的例子，今年十月號的《財經》雜
誌上，刊登了《基金黑幕》壹文，作者通過分析1999年8 月9 日至2000
年4 月28日期間，國內10家基金管理公司旗下22家證券投資基金在上
海證券市場大宗交易記錄，揭露了大量違規、違法操作的犯罪事實。
文章發表後，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為此接受中央電視臺和《南方周末》
的采訪，嚴正指出，股市不能太黑，對證券市場的機構犯罪必須依法
追究。可是，作為證券市場的主管部門中國證監會以及司法部門卻保
持沈默。沈默了數天之後，有人出來講話了。講話的人是中國證監會
副主席高西慶，他非但沒象吳敬璉那樣旗幟鮮明地表示要對證券市場
的機構犯罪進行查處追究，反而為基金犯罪辯護。下面是他11月2 日
在上海舉辦的“對外開放形勢下的中國證券市場”研討會上的壹段講
話：“目前基金市場上存有的壹些問題，其實和市場發育水平有關，
可能不全是基金管理公司問題。實際上，如果在壹個擁有15000家
基金的成熟的市場上，由於競爭的關系和市場本身的廣度和深度，所
謂基金特色就不是問題。”
將基金犯罪歸結為基金數量太少，如此為犯罪辯護的拙劣理由，
連最起碼的邏輯都不顧了。這種辯護方式也可算是中國特色吧。
廣大受害的股民看到高西慶的講話，會作何感想？恐怕只恨自己
沒辦事去操縱股市吧。我敢斷定，高西慶之類的講話，至少是在給我
們的社會制造更多“偷白開水”的人，增多了社會的不安定。
對於化解犯規沖動的能量，到目前為止，我還只講了嚴正執法的
方面。我前面指出，最好的方法是將其轉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健康力
量。這種方法是怎樣的方法呢？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