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至1990年,從學校畢業的奚誌農進入昆明教育電視臺,在那裏他策劃、拍攝和制作了《母親河在呼喚》《心聲》等環保主題的專題片,引起了人們對盤龍江水質惡化和鳥類保護的關註。奚誌農在這壹階段的工作是中國最早向公眾宣傳環境保護理念的努力之壹。
1990年,奚誌農成為中央電視臺《動物世界》的攝影師,《動物世界》是當時中國最有影響的野生動物專題節目。作為攝影師奚誌農兩次進入滇南大圍山自然保護區和滇西北的獨龍江拍攝野生動物,在雲南的拍攝過程中他看到了許多非法捕獵野生動物的行為,使他堅定了通過鏡頭喚醒人們環境保護意識的信念。在動物世界期間,奚誌農攝制了《霧海綠洲》《懶猴》等優秀記錄片。
1992年在雲南省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世界自然基金會啟動了壹項為期三年的滇金絲猴研究計劃,奚誌農離開了《動物世界》,跟隨研究團隊進入雪山拍攝滇金絲猴的活動,而在此之前,人們甚至沒有拍攝過壹張清晰的滇金絲猴圖片。經過三年的努力,奚誌農拍攝出了記錄片《追尋滇金絲猴》,這部片子是人類第壹次用攝影機記錄了滇金絲猴的活動狀況,不僅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而且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同時也是進行環境教育的良好教材。之後,這部片子在日本、美國、加拿大的多個電影節、電視節上獲得大獎。
1995年,任職於雲南省林業廳的奚誌農獲悉德欽縣為了解決財政上的困難,決定砍伐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南側的壹百平方公裏原始森林,該區域是200只滇金絲猴的活動範圍。為挽救這片森林,奚誌農多方奔走但均未果,不得已之下他聯系了環保作家唐錫陽,致信國務委員宋健,並將此事披露媒體,包括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環境報》、《中國林業報》、《中國青年報》、《北京青年報》等媒體都對此事作出報道,自然之友等民間組織也紛紛表示支援,最終中止了德欽縣的商業砍伐計劃。
保護滇金絲猴的事跡使奚誌農成為中國知名的環保人士,甚至成為中國環保事業的代表人物之壹,同時也使他失去了在雲南省林業廳的工作,所幸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欄目邀請奚誌農加入,1996年5月他成為東方時空的壹名記者。 在《東方時空》期間,奚誌農依然關註野生動物和環境保護事業,1997年他深入可可西裏無人區對“野牦牛隊”進行了20天的跟蹤拍攝,采集了大量關於藏羚羊盜獵和反盜獵的影像資料,並制作了記錄片在東方時空播出,這是第壹個全面、真實地表現藏羚羊現狀和反盜獵行動的電視節目。節目播出後奚誌農繼續追蹤藏羚羊盜獵的狀況,與妻子壹道收集資料,撰寫了關於藏羚羊盜獵、販運、貿易情況的報告,為媒體深入報道提供了切實的資料,同時他還努力推動社會上的藏羚羊保護運動,他成功地撮合了自然之友、世界自然基金會、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在藏羚羊保護領域的合作,促成了關於藏羚羊保護和制止藏羚羊絨貿易的國際研討會,創辦了關註藏羚羊保護的藏羚網。
可可西裏的經歷促使奚誌農最終離開東方時空欄目組,全身心地投入環境保護事業,在辭職後,他再次深入可可西裏,跟蹤拍攝野牦牛隊的反盜獵工作。 2001年奚誌農提議創辦壹家以野生動物和自然攝影為主要活動內容,致力於推動中國自然環境保護和野生動物保育的機構,2005年野性中國在北京動物園開始實際運作。野性中國的宗旨是搶救性地記錄中國的瀕危物種和自然環境的變遷,提高公眾和政府的自然保護意識,推動中國自然歷史題材影像的發展,口號是用影像保護自然。2005年,奚誌農捐出他代言佳能攝影產品的酬金,全部用於購買攝影裝備,開設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向無力購置攝影裝備和接受專業攝影訓練的野生動物工作者、研究者和攝影師提供裝備和專業指導,通過他們在中國推廣野生動物攝影,借此提高人們對野生動物保護的關註度。
中國是“世界上最難拍攝野生動物的國度”,不僅大型哺乳動物數量稀少,動物對人還懷著高度戒備之心。奚誌農把拍攝野生動物看做是壹種責任,並為瀕危物種的生存危機憂心忡忡。
“在野生動物的安全和妳的照片之間,野生動物的安全永遠是第壹位的。”2004年12月1日,中國第壹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開營,在培訓課上,活動的組織者奚誌農反復強調壹個野生動物攝影師應當具備的職業操守。 作為壹名職業野生動物攝影師,奚誌農希望每個攝影師都能和他壹樣,在按下快門的同時,還能想到壹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責任。
奚誌農需要同伴,在孤獨地拍攝了20年後,他迫不及待地開始親自傳道。
在中國,野生動物攝影的落後不言而喻,從《動物世界》到《探索》頻道,電視臺所播節目畫面幾乎全部引自國外,國內的自然地理類雜誌無力像美國《國家地理》那樣培養自己的攝影師隊伍。在中國的自然保護區,經常見到的多是國外的攝影師。
奚誌農是個例外。在陜西長青自然保護區工作的賀明銳說,他在長青見到的惟壹壹位國內職業野生動物攝影師就是奚誌農。
1990年代,《動物世界》決心要拍自己的野生動物紀錄片,奚誌農因此有機會成為央視的臨時工。當時最成功的壹次嘗試,是攝影師祁雲拍攝了壹部6集的片子。
但央視在嘗試之後得出的結論是:拍攝成本高於引進國外紀錄片所需的費用,收視率還不如國外的片子高。最終央視失去了興趣,卻留下了像奚誌農這樣欲罷不能的“愛好者”。
從1983年因為“喜歡鳥兒”而產生學攝影的念頭,到變成今天的著名“環保鬥士”,奚誌農人生的20年就這樣在山林間溜走,而自己抱定的職業卻愈發雕敝,孤獨和疲憊之感常常莫名地襲來。
“每天都有物種在滅亡,而我們還有那麽多的物種,從來沒有被影像記錄過。”奚誌農說。 短短壹周的訓練很快結束了,營員們分別返回各自的工作崗位。奚誌農自己也要趕往秦嶺,最近兩年,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裏。
秦嶺作為中國地理上的南北分界線,目前是除青藏高原以外最容易見到大型哺乳動物的地區,有近20個自然保護區和保護地分布在此。奚誌農的目的地是周至自然保護區——中國川金絲猴種群最集中的區域,大約有1500只川金絲猴在那裏生活。
從1992年以來,奚誌農壹直在追蹤拍攝有雪山精靈之稱的滇金絲猴,他有壹個夢想,就是讓滇金絲猴走上《國家地理》的封面。2001年他在英國“BG野生動物攝影年賽”上獲得“瀕危物種”單項大獎的照片就是壹張滇金絲猴的影像。
奚誌農與金絲猴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系,拍攝金絲猴讓他獲得了國際聲譽,也使他成為了著名的“環保鬥士”。1995年,剛剛結束了對滇金絲猴的艱難追蹤後,奚誌農聽說雲南省德欽縣政府準備砍伐白馬雪山南部100平方公裏的原始森林,而那片森林是滇金絲猴最後的家園。於是他開始拿著自己剛剛拍攝的照片四處奔走吶喊,最終為金絲猴留下了壹小片棲息地。
奚誌農對這個結局並不算太滿意:“那些種群,被分別桎梏在幾平方公裏的狹小區域,不能和其他種群交換遺傳基因,最終將導致物種退化。”但這畢竟在中國是“第壹次”,美國《新聞周刊》在1996年以“中國正在萌芽的綠色革命”為題報道此事,並認為“這將成為中國人環保意識的分水嶺”。事實正如其所料,當3年後奚誌農再次將壹組充滿了淒涼和憂傷色彩的藏羚羊照片呈現在國人面前時,中國民眾的反響前所未有的強烈,似乎每個人都成了環保主義者。
可以說,滇金絲猴事件堅定了奚誌農“為保護而拍攝”的理念。在那些寧靜的富有表情的動物肖像面前,幾乎每個人都能感受到拍攝者與自然的對話,這被其他攝影師稱為“奚誌農風格”。 西北大學在周至保護區內設立了壹個基地,常年有實習的學生和研究者駐紮在那裏,經過長期投食和觀察,這些有著金色毛發的猴子已經習慣於被人窺視,這種“奢侈”的待遇是奚誌農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的。
對於野生動物攝影來說,壹張高質量的照片需要無限近的距離。不幸的是,中國被國際攝影界稱為“世界上最難拍攝野生動物的國度”,不僅因為大型哺乳動物數量稀少,還因為動物對人懷著高度戒備之心。
1992年開始,奚誌農在雲南白馬雪山拍攝滇金絲猴,守候了3年,但只有兩次拍攝到這些“雪山隱士”的身影。2003年他去了壹次加拿大,那裏野生動物數量之多和它們對人的親善讓他感到嫉妒,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在那裏,我生平第壹次拍到了3萬只雪雁同時飛起來的鏡頭,但那又怎麽樣呢?任何壹個有相機的人,按照攝影手冊上的說明,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地點,都能拍到3萬只雪雁。”
1999年,奚誌農遇到壹位美國《國家地理》的攝影師,當他得知對方壹年要消耗7000卷反轉片時,不禁暗自驚訝:“我這輩子恐怕都拍不了這麽多反轉片。”1992年,為了上白馬雪山,他奢侈地買了8卷過期的反轉片,而他當時拍過的反轉片總***還不到200卷。
奚誌農的妻子史立紅當年出於仰慕而愛上他,後來成為他事業上誌同道合的夥伴。2003年,奚誌農歷時十年拍攝的紀錄片《追尋滇金絲猴》在第十壹屆“自然銀幕電影節”上獲得了“TVE獎”,這是中國紀錄片首次在該電影節上獲獎,而與他們競爭的其他參賽者包括BBC、美國國家地理、探索等世界頂級制片公司。
壹個職業野生動物攝影師在中國如何生存,奚誌農說:“我對物質的要求不高,只知道壹直拍下去,然後就堅持到現在。”對此史立紅看得更清楚:“奚誌農壹直只按照自己的興趣拍攝,而不是按照市場的需求。他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風格,但同時失去了市場化的可能性。這些優點和缺點,同時在《追尋滇金絲猴》裏表現無遺。”她覺得,那個獎項的授予多少有些鼓勵的味道,因為這部片子是當年惟壹壹部由發展中國家制作的獲獎影片。 看過奚誌農拍攝的照片的人幾乎都會產生這樣壹種感覺:照片中的動物仿佛具有某種智慧,而且似乎正在預備和人做某種交談。
多次和奚誌農壹同赴野外拍攝的攝影師,供職於陜西長青保護區的賀明銳解釋了這個玄妙的問題:“那就是動物本身的表情,要捕捉到這樣的表情,關鍵是妳不能驚擾它們,不要讓它們看到妳,或者即使看到了,也要讓它們覺得妳是無害的。”
在國外,這種理念早已經深入人心,以研究黑猩猩而聞名的女科學家珍妮·古道爾,曾經為人與動物的接觸立過壹個最高的標準:“如果妳坐在它們的身邊,它們都不理妳,妳就達到了人與黑猩猩之間的和諧境界了。”
不過,有時候這種“溫柔的接觸”是相當驚險的。賀明銳在和奚誌農壹同拍攝羚牛時,經歷了壹次超近距離的接觸。開始時和羚牛的距離稍微有點遠,他們為此放棄了隱蔽,過了壹會兒,壹部分羚牛註意到他們,朝他們沖過來。賀明銳看見鏡頭裏的牛頭越來越大,最後超出了取景框。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扭身逃走,羚牛肯定會發動攻擊,所以他只好像奚誌農壹樣穩穩當當地站著繼續拍攝。等羚牛對他們失去興趣走開後,他們估算了壹下距離:不到3米!而通常應該在100米左右。
周至的金絲猴給了人們溫柔地接觸的機會,這裏常年聚集著研究者,猴群似乎對人早已習慣,人們從營地出發步行30分鐘,就能在壹片樹林裏看到它們。夏天時奚誌農已經接觸過這個不怕人的金絲猴家族,這壹次,他希望能夠拍到它們在雪天的生活起居場景。
從他來的第二天起,周至接連下了好幾場雪,溫度也在不斷下降,即使在室內生上爐子,氣溫也在零度左右,但奚誌農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對他來說,在野外工作,還能住在房子裏,就已經是非常奢侈的了。這壹點,和奚誌農同來的攝影師關克表示既佩服又害怕,這個看上去文弱單薄的人,總是用自己的吃苦耐勞去鼓勵和要求別人。
幾場雪後,關克心滿意足地先走了,這幾天他們的運氣不錯,不僅拍到了金絲猴,還拍到幾種珍稀鳥類。奚誌農留下來,等待天氣預報中說的更大的壹場雪。前幾次來周至,拍攝都不是很順利,奚誌農希望這壹次能夠有好運氣。 12月下旬的壹個早晨,秦嶺鋪上了壹尺多深的積雪,奚誌農對此覺得心滿意足,並催促那些還在吃早飯的人加快速度。
像往常壹樣,他們沿著營地旁的壹條小路,來到猴群通常逗留的地方,但沒發現猴群。按照經驗,奚誌農向叢林更深處走去。
猴群棲息地的下面站著幾個人,他們是營地的學生雇來的,手裏拿著食物,但猴群似乎興趣不大。最後,這幾個人失去了耐性,開始用恐嚇的方法,企圖把猴群趕往指定的地方。
眼前的這壹幕撕下了某些看似美好的表象。
1999年,昆明市舉辦世界園藝博覽會,將滇金絲猴定為吉祥物。作為第壹個將滇金絲猴介紹給大眾的攝影師,奚誌農覺得亦有榮焉。世博會前,當地電視臺特地去做壹個節目,然而為了便捷地拍攝到滇金絲猴的圖像,攝像師動員了壹批村民去驅趕猴群,兩只小金絲猴因此從母親的懷裏掉了出來。缺乏經驗的人們沒有立刻撤走,而是把小金絲猴帶到了昆明,最後經動物專家搶救無效而死亡。更不可思議的是,人們完全忽略了他們給猴子帶來的災難,卻在報道中大肆宣揚對猴子的拯救,稱之為“人與自然的和諧”。
這壹次,奚誌農請求農民們停止驅趕猴群,並撤回來試圖說服研究者們走到地勢更高壹點的地方,而不是強行要求猴群來遷就,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天氣確實是太冷了,無論是那些被食物誘惑的猴群,還是這群等待觀察猴子的研究者,都失去了運動的欲望。
失去耐性的村民開始往猴群裏扔東西,搖晃猴群端坐的樹。奚誌農的勸阻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在盡職盡責的村民用了兩個多小時的威逼利誘後,猴子終於屈服了。目睹了這壹切後,奚誌農拒絕和別人交談,並於第二天下山。
2004年12月29日,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北京。“我在怪別人,更在怪自己。經驗早就告訴我,真正的野生金絲猴群是絕不可能和人保持這麽親密的關系。我卻這樣視而不見,欺騙了自己,還這樣拍攝了那些可憐的猴子好多次。”情緒低落的奚誌農自責道。
對於奚誌農而言,壹次又壹次地目睹這樣的事情就像針紮壹樣難受:“看到了這壹切,我又做了什麽,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把這壹年多來拍的照片封存,從此不到那個地方。”
20年的拍攝,將奚誌農塑造成了壹個悲觀主義者,他沈默寡言,身體愈加瘦弱。盡管已經下定決心,要拍到無法再拍的時候為止,但在內心裏,他對自己所拍攝物種的未來似乎不甚樂觀:“我所能做的,只是盡我個人的最大努力。有些事情,是壹個人無法改變的,是註定要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