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中科院植物所郭克團隊在西藏察隅縣察隅河沿岸山區發現壹棵高達83.2米的雲南冷杉,創下中國最高樹新紀錄。本文寫於此次發現之前,記錄了中國大陸最高的樹“前輩”辛達布的發現過程,以及它與人類的故事。
在尋找最高大樹的過程中,他們見證了當地人從獵人到森林保護者的轉變,也意識到自然界有很多人類難以到達的地方。
尋找“樹王”辛達布並將其公之於眾,是為了向公眾展示它所代表的生態系統和真正的原始森林及其對人類的價值。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編輯/周建平rwzkjpz@163.com
綠村的門巴人壹直都知道山裏有幾棵參天大樹。從村裏壹路走下山,經過最偏僻的村戶,就是壹片原始森林。綠色村莊的生活壹度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它。人們在森林裏刀耕火種,砍樹蓋房子,在這裏要柴火做飯取暖。對於經常在森林裏行走的男人來說,巨樹就像河流和山峰壹樣成為辨別方向的校準器。女人壹般不進山,偶爾用籃子幫忙運柴火時,會感嘆“這樹真大。”
最高的樹是壹棵不丹松,幾乎是周圍樹的兩倍高,需要四個成年人才能抱住。在它後面有壹棵不丹松樹,幾乎和它壹樣高,壹樣粗壯。在1950年8.6級地震中墜落。幸運的是,它沒有倒下,但它也在場地震中折斷了樹幹,並在折斷的樹枝旁邊重新長出了頂端。
它生長的森林海拔約1700米。印度洋暖濕氣流帶來充沛的降水,墨脫的重谷蒸發常年霧氣,形成典型的山地雨林。
它有無數的鄰居。灌木數量最多的主要是爵床科,長得和人壹樣高。灌木下有菊科馬蘭的花,會在10左右像星星壹樣綻放,在霧氣下閃閃發光。壹些闊葉樹,如木荷和青岡圍繞著它,大大小小的蕨類植物用土壤填滿了空隙。最古老的物種是恐龍時代遺留下來的刺葉藻。它還附有許多蘭花、杜鵑花、菊花、蘿蔔和爬山虎。
在它成長的幾百年裏,除了生活在這裏的門巴人,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隱藏在綠色村莊的雨林中,雨林隱藏在墨脫壹望無際的森林中,整個墨脫隱藏在高原的雪山之間,像壹朵“隱蓮”。
2013年,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負責人李成闖入“蓮花之謎”,發現了這棵樹。他提出了中國最高的樹是不丹松的觀點,並做了重要的前期工作。9年後,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西子江生態保護中心、北京大學遙感與地理信息系統研究所郭清華教授、西藏自治區林芝市墨脫縣林草局的共同努力下,這棵樹於5月8日被鑒定為當時中國大陸最高的樹,高76.8米。
李成將其命名為“辛達布”,在門巴語中是“樹神”的意思。
潛在樹王
測量壹棵大樹的高度並不容易。最傳統的方式是登高測量。2021年,雲南高黎貢山72米高的禿杉就是這樣測量的。但是攀登這樣的高度需要專業的保護。越接近樹頂,危險越大。
自從2013發現辛達布後,李成壹直在思考如何測量它的具體高度。2016他準備了簡易激光測距儀,測出來的數字是79.8米。2018年復試成績81米。他覺得數據不準確,想用無人機測量,但無人機失控,掛在旁邊的樹上。
2021,李成下定決心給新大布壹個定論,並通過北大教授呂雉聯系了郭清華。無獨有偶,北京大學的郭清華也想找到最高的樹,正在帶領團隊做中國森林冠層高度分布圖。他們收集了中國數萬個地面和無人機的激光雷達數據,結合星載激光雷達數據,發現西藏東南部森林的冠層高度是中國最高的地區之壹,平均高度為25至30米甚至更高,遠高於內地,可能有中國最高的樹。
李成分享了不丹松林的位置信息,郭慶華課題組博士後任乾帶來了儀器,壹支調查隊伍就此建成。2022年4月28日起,他們在墨脫正式開始測量。根據在李成在墨脫多年的觀察,調查小組首先用無人機掃描了格林村不丹松的幾個分布區域,發現有11株潛在高度高於70米的樹木。之後,他們用背包激光雷達分別測量了每棵樹。
任淦壹直從事遙感研究,分析的衛星影像資料範圍很廣,但走進原始森林還是第壹次。出發前,她買了壹套夾克和越野鞋作為徒步裝備。他們實地測量的第壹棵樹位於壹個懸崖邊上,這個懸崖最長,也最難走。第壹次測量時,他們來回走了8個小時,但是因為下雨,激光雷達無法正常使用。第二次去,有經驗,來回六個小時。這條路需要穿過壹大片植被茂密、泥濘濕滑的原始森林,然後爬上壹個陡峭的山坡。很多時候,任幹都要雙手攀著巖石才能前行。
比泥土、倒下的樹木和巖石更令人不安的是大量的山蛭,它們生活在植物葉片之間,在人們經過時迅速吸附到衣服、鞋襪上,以血為食,尤其是在下雨天。等任乾註意到的時候,已經有很多水蛭在他身邊打滾,其中壹條有壹指長。她很害怕,但公司裏沒有人回應。她只能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透過手套把螞蟥壹只只挑出來。
第壹次被水蛭咬的時候,任乾聽說鹽可以對付,就舉起手到處找鹽。當他找到它時,水蛭吸了足夠的血,自動脫落了。被咬了幾次後,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水蛭的存在。每當她身體的任何部分感到刺痛或寒冷時,她可以伸出手去摘壹個。
在對11株樹全部進行調查後,確認有8株樹高於70米,有2株樹高超過76米。壹個是懸崖邊上的樹,另壹個是森林中的辛達布,國王將在它們之間誕生。任乾和其他隊員用無人機結合背包激光雷達對這兩棵樹反復測量,並用無人機在樹頂掛釣魚線進行驗證。從視覺上看,懸崖邊上的樹更高,因為其密集的樹根裸露在外,但樹根不能算作樹的高度,測量時應以樹枝和樹根的分界線為基準。5月8日,成績正式出爐,辛達布以幾十厘米的優勢成為“樹王”。
“許多人敦促我們盡快獲得結果,但我們希望獲得更準確的數據。”任乾說,“激光雷達是目前最精確的測量方法,但為了讓結果更直觀,我們用釣魚線進行了實物測量,發現激光雷達的誤差在10 cm以內。”
在密集調研的十幾天裏,任乾和調研小組的成員都很忙,白天出外勤,晚上在北京和團隊壹起分析數據。前幾天他們早上8點就集合了,後來發現早上山裏有霧,會影響激光雷達的工作,就壹直等到霧散了。
綠村的自然環境很美,森林郁郁蔥蔥,雪山遙遙,但任乾很少放手去欣賞。她習慣控制風險,腦子裏想的前兩件事就是完成測量目標,不要在森林裏受傷。每天,她最開心的事就是傍晚走出森林的時候,有壹條小溪橫在她必經之路,夕陽讓河水泛出金色的光芒。任乾趟過小溪,回頭壹看,終於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綠色森林
在心弦緊繃的情況下,任乾還是感受到了森林的治愈。新大布的樹枝間有壹片天空,周圍是藤蔓和樹身上的青苔。當任乾擡起頭時,可以看到她感受到了熱帶雨林的生機。森林中還有壹個地方生長著三棵高大的不丹松樹。周圍沒有多少其他的樹,只有壹些低矮的草本植物。任淦覺得這裏有壹種神奇的氣氛,每次路過都覺得很舒服很愜意。當她告訴綠衣村民三姐時,三姐告訴她:門巴語裏有壹句話形容家裏有三個兄弟,別人不敢欺負。“這三棵樹就像壹個家庭裏的三兄弟。”
村裏的男人大多承擔護林員的工作,每月輪流巡山壹次。桑傑的中文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成為了調查團的向導。每次進山,三傑都帶著壹把藏刀和壹袋鹽,用刀在茂密的蕨類植物中砍出壹條路來。任幹起初擔心砍伐植物是否會對森林造成破壞,但桑傑保證不會。“過幾天,如果沒人走,還會長回來。”
當測量隊長時間搬運儀器時,桑傑會主動幫著背。他習慣於負重在森林裏行走,幾個小時都喘不過氣來。墨脫公路前,綠衣村民到處走,買鹽買清油。他們不得不走了三天,送壹個鎮去買。他們去的時候,自帶藤條拐杖,編牦牛繩,野辣椒。
森林行色匆匆,桑傑只是在前面帶路,不理聊天。在調查小組工作的時候,桑傑閑著沒事,時不時給大家切點野果,或者對著某壹種植物念叨,比如“這是棕櫚樹,做床墊,樹的核可以吃。”
5月中旬,桑傑在騎摩托車時摔倒,導遊的工作委托給了他的表弟中東。中東對森林也很熟悉。早先,綠色村莊的生活與森林密不可分。老壹輩的人認為,森林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
中東今年49歲。他記得在蓋房子和燒柴火之前,他從森林裏取木材,砍倒了許多比新大布還高的樹。種植玉米地時,更多的樹被砍伐。每年農歷三月,男子上山砍樹開荒。倒下的樹運不回來,就地焚燒,然後種玉米。外面的人帶酒來打招呼,也可以隨意從森林裏拿木頭走。
“墨脫有的地方經歷了刀耕火種,‘剃頭’,把每壹棵樹都砍了。”李成看過墨脫80年代的老照片。縣城周圍有許多光禿禿的山。由於良好的生長條件,次生林在許多地方又重新生長起來。
十多年前,墨脫開始禁止砍伐樹木。村民們不得不從波密縣購買木材,每立方米700元。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煤和電逐漸取代了木柴,政府的財政支持使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新房,對木材的需求減少了。中東已經五六年沒買過木頭了。
村民的經濟來源正逐漸擺脫對森林的依賴。4年前來村裏當書記的黃家彬,帶著村民發展林下經濟,在村裏種植靈芝、猴頭菇等名貴藥材,修建茶園、魚塘,利用閑置房屋開辦民宿,穩定村民收入。此外,村民每年可以獲得壹筆護林補貼。
李成對這種變化感到高興。“所有和我合作過的導遊都成了認識十幾年的朋友。我看著他們從獵人變成了森林保護者。”
可惜的是,原本被砍伐的森林,即使現在長成次生林,在生物量和生物多樣性上也遠不能和原始森林相比。墨脫的大部分巨樹,包括辛達布,都在殘存的原始森林裏。
成長就是生存。
找到辛達布後,接下來的重要任務就是研究它為什麽能長這麽高。
李成認為,新大布等巨樹的存在,可以反映原始森林演替的過程。從綠色村莊的邊緣走到森林,壹小時步行範圍內的森林幾乎全是不丹松。越往深處走,不丹松越高,樹越粗。這是典型的不丹松次生林。“第壹,這裏的條件非常適合不丹松;第二,這個群落內部存在同種的競爭。同壹物種的個體為了生存,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長高,才不會被同類排擠。”這是森林演替的早期階段。
“再往深處走,可以看到壹些喜陰的常綠闊葉林喬木,如木荷、光葉青岡、木荷等。,會入侵不丹松林,在不丹松林底層發展,吸收大量養分,占據大量生存空間。不丹松是陽性樹種,但比不過他們。只有不斷長高,達到更高的層次,才能使常綠闊葉林完善,才能使茂密的常綠闊葉林冠層不至於把它整體覆蓋。
“那些不能生長的樹會慢慢衰敗,所以妳能在森林裏看到這麽多倒下的樹,有的是地震,有的是自然死亡。最終只有那些能長得很高的不丹松存活下來,它們在這片森林中的高度超過了山地雨林的平均樹冠高度。”
有哪些具體因素促成了辛達布的成長?李成首先想到的是墨脫的霧。通過查閱現有的研究,他發現在世界各地分布著高大樹木的地方,霧天更多。例如,生長著巨杉的加利福尼亞西北海岸。“霧,也叫平行降水。樹木從根部向上輸送水分以抵抗地球的重力。樹越高,重力對其生長的制約越大,樹葉吸收濃霧水,可以減少樹根通過樹幹向上輸送的水量。”
許多因素作用於樹高的機理是復雜的。郭慶華曾研究含水量與樹高的關系,發現高大的樹木通常生長在水分豐富的地區,但水分過多會抑制樹木的生長,這使得巨樹的生長至今仍是壹個無法完全解釋的謎。郭慶華打算進壹步查明辛達布的年齡及其周圍的群落結構,從而研究當地氣候、群落間的競爭關系和自然幹擾對其生長的影響。
他對巨樹的興趣始於加利福尼亞的紅杉。在加州攻讀博士學位並在加州大學任教期間,郭清華經常去紅杉國家公園徒步旅行。2012回國後,他壹直想找到中國最高的樹。“最好的方法是用激光雷達掃描國家森林樹冠,這樣我們就能知道哪裏有潛在的大樹。”為此,他從激光雷達軟硬件研發入手,於2022年初繪制了全國森林冠層高度分布圖。
“激光雷達的壹個很重要的優勢是,它可以每秒發射幾十萬個點對地球進行CT掃描。這叫激光脈沖,可以掃描整個森林,包括地下。”郭清華解釋道。
目前任乾還在現場用激光雷達采集數據。除了研究辛達布,她還將駕駛無人機穿越雅魯藏布江,前往墨脫更偏遠的原始森林,探索那裏是否有更高的樹。李成和郭慶花都認為,在墨脫是完全可能的,那裏水資源豐富,與臺風和雷電隔絕,但人類卻不容易到達。
“森林可以容納壹切”
2013到現在,每次去墨脫都能給李成驚喜。他在墨脫主要做野生動物監測和生物多樣性保護。每年壹到兩次,他在森林裏架設紅外攝像機,下次去采集數據時,走遍墨脫的每個鄉鎮和大部分村莊。
在這個北半球潮濕地區幾乎擁有所有植被類型的地方,紅外相機總能記錄下新的物種。2015年,他們發現了猴子的壹個新物種——白頰獼猴,現在仍有物種未被記錄。“國內很多科研團隊在這裏不斷發現新的記錄物種,證明這裏潛力巨大,是值得保護的伊甸園。”
李成原本從事IT行業,卻因為熱愛森林而轉行。他喜歡在墨脫的原始森林裏徒步,他敢於帶著藏刀和戶外生活的必需品在森林裏過夜。他在森林裏見過熊、豺、雲豹等野生動物,但並不擔心。“這個地方有豐富的野生動物食物,沒必要冒險攻擊人。比如我遇到熊,我做的第壹件事就是迅速拿起相機。只要我不激怒它,不驚嚇它,基本上拍幾張照片後,它就會走開。如果熊真的要攻擊妳,裝備太多會增加負荷,也不壹定能幫到妳。”
與野生動物相比,他更註重小心翼翼地行走,避免摔倒、墜入懸崖或被水沖走。穿梭在雨林中,遇見美麗的小鳥,聞到各種花香,看到奇怪的植物,尋找不同味道的野果...李成覺得森林的友好遠遠大於不友好。
“森林是壹個可以容納壹切的系統。妳只能從現有的知識中接觸到系統的某壹部分,但通過在其中行走、觀察、記錄,妳會逐漸發現它隱藏的部分,我會知道哪些植物部分是可以直接食用的,永遠不會渴死在山裏。我不必害怕森林。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非常自信。”李成越來越覺得森林是建立在規則之上的。只要他掌握了規則,就掌握了森林通道的密碼。
李成覺得,認識森林的過程,也是壹個不斷從原本的內心世界突圍的過程。其間還會經歷教訓,比如被大麻葉子上的剛毛刺傷,吃有毒的野果。李成認為,植物的這些屬性是為了自身的生存,並沒有惡意。森林是寬容的。“通常很少有植物稍微有點味道就能致人於死地。這會給妳壹點教訓,但不會要了妳的命。”
尋找辛達布並將其公之於眾,是為了向公眾展示它所代表的生態系統和真正的原始森林。李成認為人天生熱愛森林。“人具有生物屬性,將依賴於自然提供的東西。無論是從個人感受,還是從上升到人類的意義上,森林對人都有各種層次的價值。”